一张还勉强算得上雅致的紫檀木桌,一壶还勉强喝得下口的酒,白袍玉带的夏长镜淡然而坐,有些漫不经心地举起了杯,小小抿了一口,抬眼瞧了瞧眼前正襟危坐的裴东玄,原本只是有些微微惆怅的心情也就略加的阴郁了些。
不得不说,自家老哥前些日子的操作确实是稍稍激进了些,太冲动。可据说,按照大夏朝堂事先的谋划和推演,称帝这个事情,操作性其实还是很强的,也是完全可以大着胆子搞一搞的。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想当年,大夏陈兵百万,以縱橫無敵的銳利兵锋迫使曾经的天方共主去国号、逊帝位,那个时侯,云夏一族的一众诸侯以及天方的诸族列国不一样闹腾得厉害,一个个摩拳擦掌,都叫嚣着调兵勤王,可临了临了,等到大夏的百万雄师演武而进,兵临长平三十里,不也没见到半个勤王的兵!
所以,按照这个逻辑推演,大夏称帝这个事情,云夏一众诸候以及天方的诸族列国不至于、也不应该会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最多就是遣使持节入长宁,递交国书,措辞严厉地谴责几句,再撂下几句断绝邦交的狠话,然后趾高气扬地甩袖而去,至于后面的事,该咋地咋地。毕竟来说,称帝这个事情,说大是大,可说到底,对于他们而言,其实终究不存在什么切身的利益冲突,也并不存在什么非要付诸武力的必要, 为了一个没落的大昭,为了一个四十年不曾出现在天方的帝号虚名,与称霸天方百余年、兵锋纵横无敌的大夏争锋,那绝对是一个需要勇气且不明智的选择!
打仗,那毕竟还是要死人的嘛!
夏长镜微微皱了皱眉,不由得有些郁闷!
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和兴致去想象,政务堂那帮瞧着还算精明的家伙倒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能玩儿出如此惊人的操作,所谓的谋划和推演简直就是一砣狗屎。
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白衣执扇的那个家伙多半是没掺和,喝酒厉害但是尿不远的那个糟老头多半也躲在家里晒太阳,要不然,那砣狗屎不至于这么大!
也不是非要说什么过后方知的风凉话,说实话,对于称帝这个事情,其实他夏长镜也不是不赞成,只是这个时机毕竟还是不太成熟,身处四战之地的大夏还是要低调些的好。四十年前,大夏陈兵百万,演武长平,逼迫没落的大昭去国号逊帝位,云夏人心多少还是有些愤愤不平的,别的不说,就江川百万人心那也多半都是有怨言的,所以啊!急切称帝,那终究不是什么利大于弊的好事!
前两年,对于称帝这个事情,大夏朝堂其实也是议过的,记得当初,最先请奏的,是礼部衙门的三把手右侍郎冯延昭,这个出自卫州东平郡的读书人,人品才德倒也是不差的,在东平那一亩三分地儿也算是颇有贤名,只因曾在卫国出仕,这才背了个故卫旧臣的名,在礼部衙门被人排挤得厉害,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大权不握,实权旁落,一天天在礼部衙门没啥正事可干,不是喝茶就是看书,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就是这位礼部衙门的三把手,不晓得玩的是语惊天下的养望手段,又还是喝茶看书闲得有些晕乎,反正这位在礼部衙门坐了好些年冷板凳在朝会上也几乎没发过什么言的右侍郎大人可不就当场开了口,一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大夏当霸天方,可不当场就激起了半朝文武的雄心壮志,还好让皇甫老头给拦着了。
现在想想,执掌天方霸权百余年的大夏确实是有些飘了啊,总计较那些于国无利的虚名,总注重那些现象上的势力发展,以致于倾注了太多的精力和心血,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从而忽略了底蕴上的沉淀和累积,这才使得如今的大夏王朝处在了一种看似和谐却并不稳固的激进状态!
从表面现象上看,称霸天方百余年的大夏坐拥八州之地,政通人和,国富民强,披坚执锐百万众,北拒大荒,南压强楚,确实有点势倾天下谁主沉浮的意思,可问题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大夏王朝的真正实力又有谁说得清楚!
朝堂上的党斗权争,文臣武将的猜忌制衡,激进与温和的相互倾轧,还有修士和武人间那两看两相厌的予盾,那从来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事!更让人头疼的,还是那些因为历史问题而遗留下来的诸多隐患和不安定因素,就像是隐藏于山林原野中的灰烬,或许就会在大夏王朝无瑕他顾的某个不经意间,死灰复燃,然后焚山燎原!
夏长镜又小小抿了一口酒,人也更惆怅了些。
对于称帝这个事情,其实一开始他就是不掺和的,大夏朝堂初初议论此事的时候,他夏长镜作为大夏边军少壮派的领袖,自然不好出言反对,所以就打眼色让皇甫老头唱了个白脸,自己则理直气壮地当了回和事佬,这才稳稳压住了半朝文武,生生将称帝一事搁置两三年。
可谁曾想,就在他夏长镜出京巡视幽凉防线的当儿,拥帝党这不又冒了头,不仅怂恿王兄称帝,更还将自己封了个卫王,一顿操作下来,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一个个笑得兴高采烈,大夏一王三公九侯,可不就是那会儿弄出来的。
现在好了,木已成舟,生米成饭,他夏长镜能怎么办?选择原谅呗!
夏长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晃了是酒杯,平静道:“江川这地儿的形势很复杂,那是历史遗留的问题和几百年的糊涂账,三言两语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正,你给我牢牢记住,江川九县的本土势力特别是陈雷两家,万万不可小视。要知道,自大昭鼎盛之时开始,本在朝堂颇具权势和威望的陈雷两家便举族迁到了江川,从此落地根,苦心经营,至今八百年,八百年经营,其声望和影响,可见一斑。想当初,我大夏王朝在江川初次征兵,征召令下,应者寥寥,可当本王到江川走过一趟,到陈雷两家串了串门儿之后,江川征兵处这不突然就忙得热火朝了天,什么情况?这不一目了然!所以呀!在江川这个地儿办事,你得掌握分寸,只要他们跟随我大夏的旗帜,站在我大夏这边,什么都可以商量,在一些无关大局的小事上,他们有些私心私利,无所谓的,该忍忍就忍忍,能让让就让让,面子得给足,作为天方霸主,我大夏王朝应该表现出应有的气质和风度。”
夏长镜抿起嘴角,低头看了看杯中微起的涟漪,语重心长道:“小虎啊,对于你,本王其实向来都是很欣赏的,但现在这个时侯正是多事之秋,本王身上的压力其实也不小啊!朝堂上的清流御史、谏议言官,还有咱们那位国师大人,对本王可是相当不满啊!都等看看本王的笑话。所以啊,某些地方你还是得少去,大战在即,要节制。再说你众目睽睽的去,那总归是要不得,真要有那个需要,你差一顶小轿,抬过来便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岂不美哉!”
微微还有些鼻青脸肿的裴东玄不由得有些无语。对于自家王爷老拿自己开涮的这个事他确实是没法子的,都是当初年少无知犯下的过错,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王爷”,裴东玄苦着脸道:“你也就别拿末将我开涮了,天香楼我认栽了,可末将我这顿揍也不是白挨的!”
夏长镜继续晃着酒杯,抿起嘴角,微微笑道:“有说道!那就说道说道。”
裴东玄裂了裂嘴,严肃道:“我被一个四境武夫给揍了。”
夏长镜微微皱了皱眉,神情不由得有些慎重,平静道:“当真?”
裴东玄点头道:“当真。”
夏长镜轻轻呼了一口气,慢慢放下酒杯,屈指敲着那张还算雅致的紫檀木桌,不紧不慢,在第二十三下之后,他终于停下了敲桌的手桌,神色平道:“确定?”
裴东玄再次点头,斩钉截铁道:“确定!”
夏长镜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脸惆怅道:“这个时候,本王那个冤家对头,不消说,那是肯定没闲着。如果不出本王所料,那哥们儿多半已经背着秋点兵,悄悄咪咪到了山江郡,说不定很可能就已经偷偷摸摸的混进了武关大营,搞不好就在沙盘推演,正绞尽脑汁地思量着怎么阴本王一把!没办法,毕竟当年龙雀武卒之争,那哥们儿输得确实是有些冤,就连本王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年龙雀武卒之争,我确实有赌的成分,当时最多只要再给那哥们儿半半个时辰,本王我,铁定就凉凉了。说实在的,现在每每想起,本王心里多少都还有些、小怕怕!”
“ 现在好了,晋国那哥们儿又来了,背着秋点兵,带甲十三万,报仇雪恨来了;卫州最近又开始热闹了,一个自称公子央的年轻人打着光复大卫的旗号召集一帮故卫遗民又开始闹腾了;斗射师大胜九黎,挟得胜之师回朝,经过一番不见血腥的明争暗斗,最终踹下了项家,又重新执掌了楚国兵权;西域那边的楼兰、乌孙、车迟三国,似乎有些三心二意,对我大夏又开始阳奉阴违;北边的石槐重又在整肃北荒,对鲜卑各部北方诸族,又拉又打,看样子是准备加冕称王了;唉,头疼啊,这一天天的,就不能让本王消停消停!”
裴东玄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开口接话,对于自己这么个小小的虎啸营统领而言,这样的话题终究还是太沉重了些。知人之智他或许没有,但自知之明他裴东玄从来都是有的,能和眼前这位权势藩王同桌共饮畅论军政者,偌大的大夏,八州九十一郡,双手一脚数得过来。
夏长镜抬头瞥了眼端正而坐的裴东幺,面色平静地拎起酒壶,缓缓慢慢、一点一点将酒杯添得满满,眯眼看着杯中将溢未溢的酒,看了很久很久,这才意兴阑珊地开口说道:“问你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如果有那么一天,本王那位皇兄,或者说咱们大夏的皇帝陛下,要你杀了我这么一个骄横跋扈且手握大夏半国兵戈的权势藩王,你裴东玄,杀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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