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住三不戒和尚手腕的是位三十岁挨边的大汉,四方脸、浓眉大眼、面色风尘、眉宇沧桑,他松了手,和颜悦色地抱拳说:“这位大和尚,我那边有酒有菜,一个人独斟独饮着忒没兴致,正愁找不到伴儿,能否赏光一起喝几杯?”
三不戒歪着头往大汉身后瞧他的桌子,大汉往侧后方的桌子一指,说:“就是这里。”
和尚看那方桌上也不过是一碟切片的青黄瓜、一碟油炸的花生米、外加一盘大块的卤牛肉,不过酒真的是摆着一大坛子。虽然心里瞧不上,也只好借坡下驴,说:“那老子就给你个面子,凑合凑合,”一面甩开店小二的衣领子,说,“小杂碎,算你运气好,滚到一边去。”
两个人刚坐下,三不戒和尚问:“你这个人聪明的很,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抱拳说:“我姓霍,叫怒心;敢问大和尚法号是?”
三不戒和尚对着给他摆上碗筷的店小二瞪了一眼,回答说:“我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名字叫彦长山,如今出家做了和尚,法号叫做‘三不戒’。”
“‘三不戒’?这样的法号可是别开生面,有趣得紧。”
三不戒毫不介意,大大咧咧的说:“就是酒、色、荤,一样也不用戒的意思。是不是别开生面我不晓得,但是‘有趣’是真的。”
霍怒心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说:“大和尚好坦荡的人!”
三不戒和尚满不在乎地说:“不瞒你说,我能活到这把岁数,全靠着这三样支撑的。所以呀,压根儿就没想要戒,更不能戒。我师父他虽然鬼的很,可也不是我的对手,任凭他用尽心思折腾了半年,我照样喝酒吃肉样样不少;后来他死了心,摇着头对我说‘你以后干脆就叫三不戒吧,唉!’你说有趣不有趣?哈哈哈哈。”
霍怒心觉得这大和尚不仅心直口快,而且有趣的很,心里对他萌生一丝好感,说:“你倒是不怕尊师一怒之下,将你扫地出门,叫你做不得和尚。”
三不戒瞬间翻了脸,说:“有什么好怕的?我本来就……哎呀算了,不说这个了,一提起来就烦的很。喂,霍怒心,你身子长得高高大大,脸四四方方,又是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个正派的人,我很喜欢。来,别光顾着说话,喝一杯,我先干为敬!”
霍怒心也不是读书人,虽不似三不戒和尚这般粗鲁蛮横,但很喜欢他的心直口快毫不遮掩。两个人东拉西扯,边喝边聊,颇有有几分投机。等到日头已经接近正中,不知不觉足足喝下了两坛子水酒。三不戒和尚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干最后一滴酒,仍然嫌不过瘾,拍着桌子喊:“小杂碎,还有没有好酒?搬一坛子烈得多的来。他娘的,你这样的酒,也不晓得你们掺进去了多少水,喝下去害得老子肚子沉沉的,像是坠了块冰冷的大石头,难受死了。”
霍怒心也嫌这酒不够烈,笑着没阻止他。店小二站在柜台边不敢靠近,极力用声调辅助着表达他对三不戒和尚的恐惧与愤怒,说:“没了,就只有这样的酒。你要喝我再拿,不喝就算了。”
三不戒和尚一反常态,并没有生气,反而嗤的笑了,对霍怒心说:“这个小杂碎,胆子小的像蚊子,心眼小的像针屁股,嘴皮子倒是硬气。”
三不戒和尚并非有意说给店小二听,但是他习惯了大嗓门,这句话足够传进店小二耳朵里,小二心想:“去你爷爷的!明明是你蛮不讲理在先,却反到骂我是针屁股!” 他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那里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霍怒心怕三不戒和尚借着酒力再惹事,于是说:“三不戒和尚,今天有幸跟你在一起痛饮,我着实畅快。我的酒量不比你,已经有些上头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办,怕酒多误事。不如我们暂且到此为止,下次若是有缘再见,定要一醉方休,如何?”
三不戒和尚好生失望,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己是白吃白喝。霍怒心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今天有缘同你喝了个痛快,能结识你这个朋友,我高兴的很。我事情紧急,先走一步,劳烦你替我结账。”于是从怀里掏出五颗碎银子推到了三不戒和尚的面前。三不戒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把碎银子揣进怀里,说:“那就算是我欠下的,下次见面了,双倍奉还——再回请你喝一顿好酒。”
霍怒心抱拳说:“请了!”便起身离开。
三不戒一个人磨蹭了一会儿,始终是提不起兴致,只好扔了一刻碎银子在桌面上,随口吆喝一声“结账”,便甩袖子走出去。店小二便收齐银子边收拾,心里有意叫他出丑,对着背影说:“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南走,有一家‘醉仙楼’,是无锡城最闻名的酒楼,好酒好菜有的是,更有大名鼎鼎的美酒‘南湖秀菱春’,可就是贵了点,一坛子酒就三十个铜板,不过你力气大,是不用花钱的。你去好好吃喝一顿吧!”
三不戒和尚虽然走出了小饭馆子,仍然听见店小二壮着胆子不高不低地喊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一处地方像个和尚的样子——大光头算是白剃了。”他虽然蛮横霸道,但是也自知理亏,加上方才跟霍怒心聊得热络,这会儿再回去不免尴尬,因此只当是没听见,径自大步往南走。他知道店小二有心贬损他,但是“好酒好菜”这四个字对他的诱惑力实在太大,无法抗拒。
这两天的无锡城一下子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夹杂了许许多多的陌生脸孔,而且看打扮,都是江湖人士。那些初到无锡城的陌生人,第一件事,便是匆忙赶到店小二说的那家酒楼去,坐上半个时辰——既能品尝到誉满江湖的美酒“溢壶春”,又能打听到许多太湖帮的讯息。
再过几天,就是太湖帮帮主张乘风的六十大寿了,他可是名震中原武林的大人物!
三不戒和尚大步走进“醉仙楼”,左瞧瞧,右看看,见有张桌子围了一大群人,中间一根竹竿子搞搞竖起,挑着一面布旗,上面书了三个大字:么半仙。他两眼放光,伸出大手,三两下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桌子一面坐了一位中年人,闭着双眼,长得精瘦黝黑,臂弯里搂着那根竹竿。他对面一位中年人,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爆出,大吵大嚷的说:“我好心好意的送钱给你花,你反而诅咒我,这是哪门子道理?”
么半仙耐心地说:“我并没有诅咒你,依照你手掌的纹路来看,的的确确是今天必有血光之灾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中年人反呛他:“依照我的手掌纹路看?你能看见什么?你分明就是个瞎子,你怎么看?”
么半仙抬手抹去粘在眼睛上的两块纸片,露出两只翻白的眼珠子,而后白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说:“看清楚了吧,我并没有瞎,只是今天眼皮跳得厉害,用小纸片压住了。你才是瞎子。”
中年人不肯认输,飞溅着唾沫说:“没瞎也迟早被打瞎。你看看你这两个眼珠子,白多黑少,是淫邪之相,注定了要干些苟且的事情。你有没有给自己算过,晓不晓得那天会被打瞎?”
么半仙跳了起来,说:“你这说的什么话?我长成什么模样,你也要污言恶语来编排我!你长得的确是人模狗样的,可惜满肚子男盗女娼。记住我说的话:今天必有血光之灾呀,不是因为男盗女娼,便是因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准备妥当了吧!”
中年人回嘴讥讽说:“我对体面人自然说体面话:对你这种人,就是污言秽语了,怎么地?装成瞎子骗钱,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装瞎子了?明明是你眼瞎!”
中年人不肯示弱,说:“你才是眼瞎!”
么半仙也说:“你眼瞎!”
两个人瞎子来瞎子去,你一句我一句的骂个没完没了,三不戒看得心烦,声如洪钟的吼了一句:“瞎子,吵什么吵,给老子看看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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