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灯火依旧,彩布流光。然而酒桌躺倒碗碎杯断一派狼藉。
彩台之上,赵老爷子看都没看那边一眼,稳稳的饮了一口酒,这才露出了喜事该有的笑容。
“让县官明早、不,三天后再来办案,在这期间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诸位共饮一杯,总算是少了一个祸害。”
先前那妇人总算是心中大定,不由得感慨道:“比起祸害,他更像个怪物。我记得二十岁时候他可比今天这模样矮了一个头还有多。过了二十岁还能长高那么多,不就是怪物吗?”
整个外院空荡荡的,只有蜡烛还在舞动着火焰。彩台上那已经暗下去的血液看起来脏兮兮的毁了一块上好的红布。不晓得哪里来了许多只乌鸦,聒噪的只围着那颗脑袋,对于明显肉多的躯体却没有问津,有那体弱的乌鸦被挤着不稳跌向了躯体的切口。怪叫着张翅欲飞,一只血手从无头躯体的切口窜了出来,一把抓住那乌鸦费力的捏死掌中。好似金蝉脱壳又如毒蛇蜕皮,无头躯体衣裳一般软塌下去,瘦小羸弱的赵叔夏爬了出来,跟二十年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你说你就像只老鼠那么活着不错了,偏偏要惹一些事出来。现在好了,可以从赵家滚蛋了!”打手们扒下他身上玉牌项链镯子,扬长而去。留着他一人乞丐匍匐在赵家大院的这条长街上。二十岁的赵叔夏虽然不被父亲喜欢,但好歹还挂了个少爷名头。吃穿用度自是不用考虑的,生母死的早谁会来教他呢?跟平常纨绔子弟一模一样。酒色财气加上无人管教,二十岁的他连一个稍壮硕的十岁孩子可能都打不过。偏偏和长兄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临元城第一美人风华正盛,不乏其他地方的人乘船骑马来相会。她又怎么会看上赵家这两兄弟呢?长兄和他都是为情所困为情所困,但相互知道后却坏了事。长兄觉得就是这个家伙拖了自己的形象,于是就把赵叔夏赶出家门。赵老爷子最重传统,庶出子和正妻长子,根本就不用选择。
没了赵家这棵大树,赵叔夏完全就是个废人。什么也干不了。加上赵家示意了,纵然可怜无比也无人敢帮他。赵叔夏心如死灰,枯槁若素,将死之人。
“想报仇吗?”一个方脸眯眯眼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想有用我就不会饿肚子要死了。”
那人拿出一枚丹药,薄嘴轻勾道:“那你一定敢吃这个。你只要吃了,我予你十两银子。”
赵叔夏破罐子破摔接过丹药吞了下去,伸手要钱。
“我不是普通人,但有些事却只能普通人做。如果你能帮我,我就让你心想事成。”
饿极了狼吞虎咽的赵叔夏囫囵道:“我什么都可以。”
丹药作用下,众目睽睽中,赵叔夏花了一年的时间做苦力行买卖,竟是变成了一个高大俊郎的小伙儿。之后他财富越来越多,生意越做越大,跟其他地方都有往来。俨然一个弃子白手起家的故事。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少家庭从临元城搬走再也不见回来。都是家里有刚出生小孩儿的人家。临元城第一美人也是芳心明许嫁给了赵叔夏。
赵叔夏穷极的时候恨不得杀了赵家所有白眼过他的人,可一旦有了钱有了势却反而想让赵家认同了。为此他做了很多事,也忍下了很多事。
可是亲耳听到了那一桌人的话语后,他再没有一丝希冀,若不是有个儿子,他真的觉得活着都没意思了。
儿子!儿子!他踉跄的走到内院,看都没看那惊人的战斗。
少年郎气血翻涌粗喘不停,衣衫头发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举刀砍杀,三足猩猩不管不顾,一身的铁尺横并弯折就是一身铠甲,若只是如此也还不至于这么糟糕,偏生一靠近它身上就会冒火,根本就猝不及防。好在这火焰是有代价的,三足猩猩一身的毛都烧光了。
一人一兽各有损耗,这才走了片刻对峙。
少年郎趁机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快速翻动到离阳宫那一篇,眼珠子来回扫视着上面的内容。随后将册子塞了回去。
那边三足猩猩再次奔袭而来,纵然没了火焰它那强大的力量也是让少年郎骨头都要散架了。出人意外的是,少年郎这回竟是选择应刚!他站稳马步,定住身形,捉刀在前,以静待之。就在三足猩猩那可怕拳头都来在了他脸前一指时候,少年郎手腕一收双臂一抬举旗一样插刀上空。阔刀上尖隐没于一片黑色当中,一抹殷红顺流而下,这一刀似乎刺中了天。巨大冲势下的三足猩猩突然一个战栗,带着仅有的惯性同少年郎撞倒在一处。阔刀因而被带出,虚空中喷出如柱的鲜血。
“噗噗”两声,一声是少年郎和三足猩猩倒地发出;一声是账房先生于黑暗中跌落。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位置?”
少年郎被撞得不轻,费力推开压在身上的猩猩,大口大口喘气念道:“离阳宫法修,善用光耀障眼,统一凡器:热气融境袍。能够悬于天而不见形,多从上方施展突袭,遇之多备水冰符箓,戒备上当头顶。”
“你怎么知道我选择这一刻下来?”
“我并不知道,不过从方才我同这三足猩猩打斗时候你都没有出手,大概可以猜到你不想伤及它,所以我摆好了位置不动,等你来。”
“若我不来呢?”
“那我就死。”
账房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对人狠绝,对妖兽反倒是不忍,看来我也不算十足的恶人。”
少年郎缓缓站起,拖刀行至那人身旁,一刀将他脑袋砍下,收入腰间木牌当中,“会签订这种绝对从属契约的你,不忍的不是它的性命,而是它的作用罢了。”那边身上丝毫伤口没有的三足猩猩迅速枯萎连白骨都消融不见了。
少年郎回身离开,就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瘦小中年放声大哭,“我儿子呢?我儿子呢?”不禁联想到方才自己所杀的那个年轻仆人。
赵叔夏已经疯了,回头看到少年郎就大骂,“就是你!就是你!害的我没了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啊!你给我去死!你给我去死啊!”
少年郎只见过二十几岁后赵叔夏的模样,所以对于这个杀害双亲但变了模样的人完全不识得。阴差阳错的就把他认成了那个仆人的父亲。
赵叔夏就是想求死,他本就将死只希望能看看儿子,可是见那少年郎有些神伤,不禁爆发了最后的疯狂!他一把扑到少年郎身边,软弱的拳头打在他全身何处,趁其失神的一刻翻出袖中一根尖刺,捅进了少年郎的胸口。终归是他身体羸弱,这一刺插进皮肉下歪了点方向,不然少年郎直接会被穿心而死。
少年郎阔刀一动,将这人砍成了两段。鲜血由胸口喷涌着真的染红了白衣,少年郎凄惨的笑了笑,总归没有客死他乡。
账房门关了起来,地上账房先生无头的身躯不见了。
第二天清晨,临元城城门依旧准时打开,南来北往做生意买卖的人络绎不绝,城中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绕开赵叔夏的府邸,不止是因为门口站着一排的衙役,还有昨晚后半夜那可怕的怪叫声。
县官老爷乐得听安排派人守着,莫说三天后再调查,就是不调查也可以,那怪叫就跟什么妖魔现世一样,谁敢进去呐。
赵老爷子也怕,但舍不得赵叔夏这身家。思来想去后吩咐说:“张榜出去,谁愿意进去将赵叔夏的房产地契拿出来,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勇夫不断,然而这一去可就在没有出来。没了十九个后,再无人敢于进去。哪怕改成了赏金千两。神仙老道请了无数,也就只敢在门口做做法事,要进去?那可不行。
“别去啊!会死人的。都没了十九个了。”
看着又一个不知死的人揭榜,众人纷纷直言道。中年人笑容甚是和善,他约莫三十岁一身普通打扮,背着一个纸人分明是做白事的,“总是要弄明白的,今天进院的人消失,明天院外的人开始消失该怎么办呢?从这片故土逃离吗?”
众人皆不再言语,因为这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老爷,又来了一个揭榜的。”
赵老爷子已经开始布置后路了,真要是这里待不下去,以他家的资产去哪儿也都能活。
“行行行,让他进去吧。”赵老爷子早没了最开始的关心,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是老爷,他……”
赵老爷子不免觉得烦躁,猛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粗布中年。
“躲不开的。”
赵老爷子一愣,脾气上来了,“你在说什么?揭榜了就赶紧去做事,来我这干嘛?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让一个外人进来内堂!”
中年恭敬一笑,拘礼后言:“是我让他们领我进来的。”
赵老爷子眉毛一挑,怒火起,将要发作时候,被那中年看了一眼,竟是诡异的平缓下来,声音也跟着平和了。
“赵老爷莫急,此事因你家而起,注定要由你家而终。”
赵老爷竟是以先生称呼道:“依先生之言,此事当如何解决呢?”
“其实作恶的是赵叔夏一个人,但他连族谱都没上,就跟赵家不牵扯关系了。”
赵老爷点头道:“是的,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赶他出去了。”
“可他身上毕竟留着您的血。打断了藕,丝相连。您的这些子嗣我都看了一遍,品性其实不错,可惜爱财不读书,本该人上人的,结果却可惜了。”
赵老爷一听关乎后辈子嗣,更是关切,急问道:“现在可有追回的可能?”
“有,赵老爷一家并未做什么恶事,此乃根本中的根本。自您开始,多读书便可。”
“只读书吗?我看那神仙老道嘴上都说行善最好啊。”
“读书即可,行善由心。”
赵老爷点了点头,“那此次还劳烦先生您了。”
中年一离开,赵老爷愣了好半晌,怎么面对这人即起不来脾气,又愿意听劝呢?好生奇怪。
李起书缓步走进赵叔夏府邸,才进门没一会儿一道黑影扑来。他平伸左臂喝了一句:“不可放肆!”
白日之下,黑影猛的一顿,露出了本来面貌。一只井口粗通体红白双鳞的大蛇。大蛇鼻息之间吸气连连,仿佛一个将要哭出来的小孩儿。
李起书靠了过去,手掌轻抚它的脑袋,“没事了,没事了。”然后狠狠的一拍它眉心那处鳞片,好似风化流沙散,偌大的蛇身散碎不见,红白双纹化作飞尘。一只通体纯白不过巴掌大小的细蛇欢快的在他掌心扭动,顺着他袖口就钻进了衣衫里头。
“离阳宫啊!叛不叛徒无所谓,真的是造了多少孽啊!”
李起书继续往里走,看到了那个小朋友。黄凉没被吃掉,原因在于他那把刀。那把在阴暗之地不知杀了多少人的刀。
解下后背的白纸人,一掰。跟个人形棺材差不多。将一点气息都没有的黄凉放了进去,扛在后背上。这才进去里面,找出了地产房契。
赵老爷子也不知为何,亲自在门口等。看到李起书出来,激动的热泪盈眶,倒也不全是因为钱。比起其他人,他才是最不想离开临元城的。
“赵老爷,赏金的事?”
赵老爷收好地契就要照顾下人,却为李起书伸手止住了。
“一千两金子,换全城百姓三年不用交租可好?”
赵老爷一愣,商人的本性立马计算出来,自己还是赚了的,“那先生亏了。”
李起书摆了摆手,“晚生赚大了已经。”
“那行,我这就告诉全城百姓,是先生您……”
李起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赵老爷说:“是赵老爷您的钱,您的事。于我无关。”
赵老爷愣了好半晌,“先生,我一定多读书,一定让城里孩子都读书。”
“你看,这我不是还赚了赵老爷的钱了吗?”
赵老爷伸手就要领李起书去吃酒。李起书却意外出言道:“赵老爷可否帮晚辈一件事?”
“先生请说。”
“一会儿估计会来一些不一样的人,还请赵老爷帮我打个掩护可好?”
皇家军队将临元城包了个水泄不通,结果看到了满城尽背白纸人!遂唤来县官问话,县官依着赵老爷的词开口:白事节,祭奠先祖。
领队军曹大手一挥,赶紧让他们都给我解了!然后给我彻查一下这个人。一般这种缉拿的画像都是一丝不苟的神色,独独这张却是微笑着。县官微微皱眉,军曹大人也是无奈,“见到他的人都只记得他是笑着的模样。”
县官得令,让城中所有人都解下白纸人。结果,小孩子高兴了。满天飘荡着白纸人,就跟临元城上空出现了一块干净的白一样。
军曹令人搭弓射箭,还是没能阻止许多的白纸人飘天而走。
至此,临元城的这一天,就定作了白事节,这一天必须焚香沐浴读书祭祖。
至于黎元城,依旧流传着一个美好的故事:笑面先生背纸人,提笔其上医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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