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山顶,乌黑的浓云阴沉沉的俯瞰着大地,风猛烈吹过,发出阵阵呜鸣。积云之下巨大的根系盘根错节的交叉在一起,紧紧吸附在焦黑的岩石上,支撑着两人才可环抱开的梧桐树。
树冠光秃,叶子早就脱落,不知被秋风吹到了何处。枯黄色的树枝随着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风来回摆动着,不时传出泛着凄苦的撕扯声。声音像是求饶,又像是在对着晚风进行着叫嚣。
树顶端最高的那根枝丫上,站着一只鹰。一阵风呼的吹过,将鹰身上的羽毛吹的簌簌作响。
已经是深秋时节,吹的是冷风。
这只鹰好似被风吹得弯下了腰,眼神不再那么锐利。
它高高的飞起,片刻后耐不住饥寒困苦,又落在了离梧桐树不远的一座宅院里。这座宅院规模庞大,建筑古朴。可是这么大的宅子,此时却好像荒废了一般。宅门前已经落满了层叠的朽叶,门上的朱漆早已脱落大半,门环遍布铜绿,破败不堪。能建造这样宅院的人,一定相当富有。可为何如此富有的人,却任由这座宅院荒废呢?
又有一阵风吹过,将门前的落叶吹得更乱了。
在这时,有一双脚,无声无息的踩过了落叶,悄悄进入了这座宅院里。
由他踩过的落叶,非但没有碎裂,就连一丝痕迹都无法察觉到。
这个人如鬼魅般,刚进到宅院里,就径直来到边角相对偏僻的一座厢房前,不见他出手房门便静悄悄打开半边,这个人抬腿迈进,步子轻微到就连门槛上深厚的灰土都没能带动分毫。不一会,漆黑的房内就点起了灯。
烛光照亮屋子,这人目光扫了一圈,终于发出了一丝短暂的惊呼。
“原来你们早就来了。”
他惊呼出声后,就大笑了起来,笑容爽朗清脆,似是在刹那间将鬼魅一扫而光,露出了幽鬼面纱下的人影,笑着道:“我本以为你们已经将这个约会忘记了,没想到你们比我来的还要快。”
他坐在屋内唯一的桌子旁,伸手拿过桌上的一碗茶喝了起来,入嘴留有余温。
这间屋子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三人包括这个人,无一例外,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老到骨子里去的人。像他们这种年纪的人,任谁觉得都该掰着指头过余下的日子,实在不该在如此深秋,长途跋涉来到这处鬼地方。
这所宅院除了大,没有一丁点能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这人刚坐下,就听桌旁左侧的一人道:“徐四谷,今年你还是来的最晚的。”
叫做徐四谷的人笑道:“我是你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当然应该来的最晚。”
又一位老人道:“你人虽然老了,可是你的腿脚并没有变老。我们三人在你进屋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你来了。”
徐四谷摇头道:“我又何尝察觉到你们已经到了呢?”
四人相顾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他们大笑的时候,脸上的皱褶也随着笑容一起抖动,皱纹时而扩散,时而收紧。笑了没一会,就都同时低低的咳嗽了起来。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是真的能将大牙都给笑掉的。
四人低咳了一阵后,同时感叹道:“老了、老了!”
这四个近百的老人,都曾在血雨江湖中叱咤了几十年的风云,带动过万千风情。如今他们虽然老了,可只要他们还有一天没闭上眼睛,就没有人敢轻视他们。
年纪大的人武功纵然不是最高,不过杀人和保命的手段绝对是相当高明的。
这四人,除徐四谷外,便是高誉明,李卿,谭劲龙。
他们的名字在凄荒的阴山之外很响亮,响亮到江湖中很少有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号。昔日阴山还算繁华景象万千之时,四人曾约定在阴山之顶,比试出一个最厉害的人。一番对决下来,四人却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四人中到底谁最厉害,他们也都不在乎了。
大家只知道,徐四谷的轻功最高,高誉明的手上功夫最厉害、谭劲龙一身横练外家功夫,李卿剑术高明。
这座宅院就是他们昔日所建造,他们曾经约定,只要还活着,就每年都来到这个地方相聚,互相阐述自己这一年来的武功心得,所经历的奇闻诡秘。这一约定,就是三十多年。
早几年的时候,慕名前来的江湖豪客有很多,院里也曾是人声鼎沸的地方。可时间越久,来这里的人就越少。到现在,已经久到没有一人愿意来这鬼地方了。四人年纪越大,很多世事也渐渐看透,再加上对这地方也懒得打理,就这么任由其荒废败落了。
对他们这四人来说,这样一处大宅院,实在是不算什么。只要他们愿意,就是建造比这还大十倍的宅院,也不是难事。
但他们的友谊,却是最宝贵和珍重的东西。所以即使这地方再怎么凄凉破败,只要他们还活着,每年就都会来这个地方相聚。
四人往往只要聚在一起,就能畅聊好几个昼夜,以至于滴米不进也毫不在乎。
现在,他们已经对谈论武功失去了兴趣。这几年他们谈论最多的,除了缅怀过去,念叨下家中微有气候的子嗣外,再就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了。而这些后起之秀中,最受他们注意常论及的,有两个名字。
两个近些年来似乎都要超过他们四个老家伙,名满宇内的名字。
这两个名字一男一女,都姓江,都使刀。他们的刀法,在无数的战斗考校中,几乎已经无可敌手。只要是用刀的人,没有一个不佩服他们,以至从不敢在他们面前拔出自己的刀来。而他们,恰恰又是夫妻。
成亲前他们的刀法各有千秋,或温或急,或凌或险,虽都是上乘极佳之存在,可都不能称为最强。成亲后他们渐渐将刀法融合,竟是共同创造出了一套刀法。刀法深奥厉害之处,隐隐达到了一种前无古人的境界。只要他们联合,就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这些年来已有无数英雄豪杰江湖术士之流,慕名也好,寻仇也罢,皆败在了他们的手里,世间好像已没有人能够打败他们。
然而大家最佩服爱戴的,不是他们身上的武功,而是他们的侠名和气魄。任何人遇到麻烦,任何人受到欺压、遭遇不平等的待遇,都可以去找他们夫妇帮忙,这在很多人心里都是已经认定了的事。
江家夫妇从不会拒绝任何人,只要你怀有道理,说的话对,他们就一定会帮你的忙。只要他们愿意帮你,往往就都能帮到你。
“江家夫妇有双刀,一刀斩不平,一刀除奸邪!”这也已经是很多人都明白的事。
徐四谷最愿意谈论的就是江家这两人,因为他这个人虽然辈分威望极高,但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交朋友。他交朋友不讲年龄,不谈辈分,只看个人喜好划分疏远。江家夫妇就是他这几年来交过的最好的朋友。
对于心地纯正的人来说,朋友身上的光辉越胜,本领越强,就越能让这个人高兴。
四人聊到兴起时,徐四谷一拍桌子,爽朗大笑道:“我们都已经老了,就算今年不入土也活不过几年。以后江湖中有江家这样的两个人,是一件幸事!”
谭劲龙轻轻抚着须,不似他这般开怀,淡然道:“我们中只有你最了解他们,我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徐四谷马上自豪着道:“他们都是真正的天才,真正胸怀宽广之人。他们的武功,就连我也是平生仅见。我敢打赌,就是我们四个人联手,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高誉明轻轻扯了下嘴角,带动着开口道:“我早就听说他们刀法高明,可武功再厉害的人,也不是无法战胜的。”
徐四谷盯着他爽朗道:“你就是能侥幸胜了他们的刀,也无法战胜他们的人。我从未见过像他们那样的人,他们的眼里好像容不得一点沙子,一丝污垢。只要是世间的不平事,不快事,任何的阴暗龌龊行径,只要让他们遇见,他们就一定要管。不管对方是谁,不管要为此付出什么,他们也一点都不在乎!”
李卿挑眉微笑道:“我听说他们曾经为了一个乞丐,不惜得罪了飞云将军府?”
徐四谷悠悠道:“是的,只因为那个乞丐在将军府门前吐了一口痰,将军府管家就锯下了他的两条腿。”
李卿似是感觉不到徐四谷话中的不忿,轻松道:“而这件事,又刚好被他们夫妇看见了。”
徐四谷正色道:“没错,他们夫妇因为这件事,去将军府登门拜访了三次。可是将军并没有见他们,到了第三次,甚至连大门都没有让他们进。”
李卿接口道:“我想将军只会觉得可笑,甚至愤怒。谁会为了一个乞丐操心那么多呢?”
徐四谷展颜道:“可是他们会!所以第二天将军打开房门时,就看见房门前垂着两条腿,两只胳膊。”
李卿叹了口气,似是到这时才感觉到了血腥之色,叹道:“管家只锯了乞丐两条腿,他们又为什么连同管家的两条胳膊都要拿走?”
徐四谷慢慢盯着他,放缓语速道:“因为他们是江湖人,江湖人虽然讲规矩,更要面子。况且乞丐的腿是被锯下,而管家的腿和胳膊,是被江家夫妇亲自砍下。两个人所承受的痛苦,是不同的。”
沉默少时的谭劲龙突然道:“我是相信的,江家夫妇的出手,一定很快。也许管家根本还未察觉到,他的四肢就已经异地了。”
徐四谷悠悠感叹道:“何止是快就能描述!我见过他们使刀,他们的刀法不仅高明,出刀简直快的看不见。”
谭劲龙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慎重了些,道:“可是他们就不怕惹恼了将军府吗?飞云将军军功赫赫,绝不是什么花架子莽汉。”
徐四谷不以为意,笑道:“他们从不管这个,只要是他们遇到的不痛快的事,他们就一定会管,从不管对方是谁。”
李卿正色接道:“可是他们这样做,无疑会得罪很多的人。”
徐四谷朗声道:“你说的没错!别人奸淫掳掠,他们要管!别人逼良为娼,他们也要管!别人违背侠义,他们更要管!这些年来,他们早就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惹上了太多的麻烦。我有的时候,挺为他们担心的。”
高誉明随口道:“那你为什么不劝劝他们,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件很危险的事,做人做事总要收敛一些。”
徐四谷看着他道:“我劝不了他们,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如果听人劝少惹麻烦,那他们就不是他们了。况且只要他们手中有刀,又有谁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这些年来徐四谷很相信江家夫妇手中的刀,正如相信他们的为人一般。
他话刚说完,忽然房门被人重重撞开。破旧的木门不堪重击,裂成好几块飞了出去。四人面部刚刚同时变色之时,徐四谷早了他们三人一步已经出手,手一招,闯入的人就被他一把抓住,甚至就连那人厚重的身体往前倾倒的惯性也在同时被徐四谷的轻轻一招手给止住了。徐四谷看了这个人一眼,只一眼,脸上的神色就不由僵硬了几分。他的手下意识抓得更紧,沉声道:“你跑过来做什么?”
闯进来的这个人生就健壮威武,仪表不俗,一对精眸睁开的时候亮如圆盘。这个人其他三人也认识,正是徐四谷的小儿子徐力相。
徐力相脸上犹带着一种惊诧慌乱的神情,喘息了好一会,才磕磕绊绊开口道:“父亲,就在昨夜,暮城的江家,被人……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江家大小七十一口,就连逃出求救的人也未有一个,尽皆……尽皆死于了非命!”
徐四谷双目圆张死死盯着徐力相,刹那间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不久后,一声凄厉的嘶吼声震碎了屋顶,震跑了屋顶上的那只鹰。
凄吼声久久不绝于耳,伴随着不时响起隆隆之声。徐四谷好像发了疯一般横冲直撞,他撞破门窗,撞断树木,踢毁院墙。不到几许功夫,好好的房子被他毁了个遍。
高誉明,李卿,谭劲龙只是呆呆注视着他,谁都没有出手阻止。
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徐四谷身上的横练功夫,竟也是如此霸道。
徐四谷此刻心中充满了愤怒,甚至是绝望,而他们三人的心中却是冰冷的。他们都在内心问自己,是谁竟能在一夜之间,就将江家满门诛杀!
飞云将军自然做不到,江湖中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可他们都知道,徐力相刚才说的话,绝不可能是假话。他如果敢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即使他是徐四谷的儿子,徐四谷也一定会亲自杀了他。
因为事情过于重大诡异,所以他们都在静静地思索。不知过去了多久后,他们的神情被一道道低沉的呜咽声带了回来。谭劲龙李卿高誉明惊讶的发现,徐四谷竟然在悲鸣哭泣。浑浊的泪水挤满了他脸上的皱纹,他一下子变成了再平常不过的老人。三人认识了徐四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哭。他哭的是那么悲伤,泪如雨,泣如洪。
三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他们想不出,有谁有能力去对抗江家夫妇的双刀联手,并且无声无息的杀掉江家所有得人。
这不仅是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所有江湖人心中的一个疑问。
此后匆匆数年,江家的神秘被毁,一直在深深困扰着徐四谷。可是不管他如何调查,如何投入心思,都没有得到一丝头绪。
也许那个线索实在是太大,大到人的脑袋根本无法装下,大到人的胆魄容纳不了的地步。
难道世间无双的江家,真的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消失了吗?真的有人或是事务离开这个世界后,不留下一丝的痕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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