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地界西山郡
海琉璃飞快地分完今日份的药材，带着妹妹海明珠往西山跑去。
山道因为今天的迎神会而挤满了人，自山脚到云雾缭绕的山顶，都是乌泱泱的人头。
“明珠！走啦！我们到最前面去！”
“被铃铛缠住了。”从远处传来妹妹的声音，海琉璃回头，看了好几眼才发现妹妹站在红色的神幡之中举着左手。原来海明珠去玩用丝线挂着的风铃，却不知怎得被缠得死死的。
“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海琉璃穿过神幡帮妹妹解绳子，但是绳子缠得太紧，废了好一番功夫，绳子还把海明珠的手指割破了。
“真是的！你这手阿娘看到又要说我了。”海琉璃一向不喜欢妹妹冒失的性子，总给自己添麻烦。但是看着妹妹流着血的手指海琉璃也有点心疼，她从手上解下辟邪的红布将明珠伤口包上：“算了算了，你把手指藏好，今晚我要跟阿娘说巫祝的事，你别让阿娘发现，还疼吗？”
海明珠摇摇头：“迎神会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山道尽头伫立着两块系着降灵锁的大石头，当迎神会开始后石头会变化成迎接到的神灵的神侍；约一丈高的井字架上系着五排祈福铃；神祠外的碧玉塔炉燃着檀香；屋檐下挂着碎玉子，风过相触发出清响；有琴师在神祠边的苍梧下演奏神乐，海琉璃从小就在这神祠玩耍，对所有的一切了如指掌。
“姐，阿娘呢？”
两姐妹的母亲是奉神巫祝，此刻应该在神祠内准备迎神。海明珠十分敬重作为巫祝的母亲，她年底就满十三岁了，到那时，母亲会带她进神祠内决定海琉璃是否能继承巫祝的位置。
海琉璃示意海明珠噤声，“我们去看看。”海明珠捂住嘴，跟在姐姐身后。
神祠大门上画着拿着剑的天女，两姐妹悄悄推开一条缝溜了进去。朱红柱子上盘着金龙，琉璃屋檐上引来的山泉流入天井下的池子，海琉璃朝天井下看，红的、金的、白的鲤鱼在里头游曳。
海明珠看到鱼儿便忘记了姐姐要安静的嘱咐，笑出声来。
“琉璃，你怎么在这里？”母亲海英出现在对面，快步走到两姐妹身边：“迎神会要开始，你俩快到外面去。”
“阿娘，给你看一个东西。”海明珠从海琉璃怀里爬下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株风铃草，“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一朵好漂亮的花，我要送给神灵大人，请他多多庇佑我们。”
海英看着小女儿期待的双眼，抽出怀里的手绢，将花瓣被蹭掉好几片的风铃草包好：“神灵大人一定会庇佑我们大家的。”
海琉璃看着母亲穿的华丽神服，十分羡慕：“阿娘，今年迎接哪位神灵啊？”
海英一眼就看出大女儿的心思，将奉神用的折扇给女儿看，折扇用金墨绘着着复杂的神纹，并画了一轮金日在扇面正中。
“今年小皇子得了大病，北地又有动乱，阿娘心中总是不安，正好是东君的巡游之日，阿娘决定迎迎东君，请他保佑我们。”
昨夜海英心血来潮为两个女儿占卜，所得却皆是大凶卦，她将过去迎神会所得灵物一一拿出，想要压制卦象，但此凶运却稳如泰山。海英苦恼了一晚，传说东君喜好在云舒风清的日子巡游，近一个月西山郡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海英决定碰一碰运气。东君代表太阳，能诛杀一切邪厄。得到东君赐福的土地能保持富饶太平的气运，更不用说两个小女孩的命运了。
海英摸摸自己两个女儿的脸蛋，海琉璃有着健康的麦色皮肤，热心活泼，心里不藏事，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海明珠有些冒失，经常受伤，而且总把事情放在心里，稍微让她有点担心。不过两人都是善良的好孩子，海英希望她们能平安地长大，然后继承她的巫祝之位。
神祠内传来铃声，“好啦，要开始迎神了，你们去外面等着吧。”海英将两姐妹送出大门。
海琉璃找了个最靠山道的地方，其他人都往神祠边挤，但海琉璃知道最终神灵降临的地点会是山道口，就她正前方。她得意洋洋地想着，到时候她就能第一个接受神灵的赐福。海明珠跟着海琉璃身后，手里是包着风铃草的手绢。
海英装扮的神官走出，众人安静下来，只见她站在大门口，右手拿着展开的折扇，保持与地面水平，慢慢地鞠了一躬，另一只手拿出一把小剑，在手腕划了一道口子，血滴在放在地上的玉碗中，海英将半满的玉碗端起，屏息凝神。
从远处吹来一阵清风，神祠下的碎玉子发出此起彼伏的脆响，从人群中传出兴奋的私语：“神侍来了！”
海琉璃看向右边的两块石头，夕阳的光辉将它们照得通红，在余晖中，它们发生着变化，在众人的目光中，石头变成了两名神侍，左边那尊穿着将服的男侍，拿着一柄长剑，脸上带着威严的怒意，右边那尊是穿着长裙的女侍，拿着一把大扇，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海英按捺住内心的狂喜，玉碗中的血从海英这边往山道那边、暗红逐渐变化为蕴含着无数荧光的金色，海英低头跪下，声音颤抖着高喊：“东君巡游！”
众人拜服，一时间天空笼罩着金光，有神乐飘来，雷鸣似得马车声滚滚而来，随着一股清香和马的嘶鸣，东君降临！
两队神侍自神祠上空缓缓现出身形，男神侍脸上用朱砂绘制着神纹，女侍均穿着八重纱日轮裙，双眼被布摇上缠着的丝带蒙住，在八重纱下的臂膀和背上以朱砂绘着神纹。男侍手握着一柄一臂长的剑，女侍捧着一把一臂长的大扇，他们整齐地走下天空，落在神祠前。神侍后走出的是乐侍，她们或端琵琶或持萧，奏响平和典雅的神乐。神侍们一直排到了山道下，最后是十匹绘着红纹的白马，它们拉着一架大车，大车上是四面为纱、琉璃为顶、红木作柱的神座，东君就坐在里面。马车轻轻降落，就在海琉璃面前。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谁都不敢大声出气，东君，代表着太阳的无比尊贵的神灵，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出自己的崇敬，只能长跪不起。
“东君赐福——”跟随在神轿旁的赐福神侍高声道，从挎着的花篮里撒出一把花瓣。
有人想去抓，但被旁边人制止，不能失礼，等东君离开后再捡不迟。
于是人们便等着，等东君离开后他们要抢到一片，供奉起来道出自己的愿望：升官发财、平安健康、早生贵子、得遇良人。
海琉璃面前就有一片，但她没有看到，因为她感到一阵威压，使她浑身颤抖。
“小姑娘，你是有东西要送吾吗？”
浑厚如钟的声音从顶上砸下来，海琉璃和身边人顿觉难以呼吸，身上重得他们要匍匐在地，东君的话语太过沉重，要把他们压碎了。
“我，我看到了一朵很漂亮的花，想，想献给您。”
小小的、清脆的声音在海琉璃身后响起，海琉璃不用看也知道，是海明珠。
“拿过来吧。”
从手臂下海琉璃看到海明珠今天穿的那双小红鞋走过，上面沾了泥。海琉璃脑子里一片纷乱，一会儿想妹妹这样邋遢地上前是不是不敬，一会儿又想为什么海明珠能自如地走动，再一会又想东君会不会喜欢那朵花瓣都掉光了的风铃草。
“来，小姑娘，到吾的马车里来。”
因为低下的头海琉璃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时间过去很久很久。
“东君起驾——”神侍的声音响起，马车轰鸣如同在头顶上碾过，神乐逐渐远去，直到平静后很久，大家都不敢抬起头。
“诸位，迎神会结束了。”直到海英疲惫地发话，大家才爬起来，恍惚了好久。海琉璃盯着站在前面的海明珠，她依旧是那个矮小身子，但是却让海琉璃有些陌生。
“明珠，你没事吧？”海英上下检查了小女儿的身体，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手腕多了一个红镯子。“这······这是东君赐给你的灵物吗？”海英很惊讶，因为东君如此青睐明珠。
“是······”海明珠用手盖住红玉镯，脸上带着一种疑惑的忧愁神情，海英摸着小女儿的脸：“是不是被东君吓到了？没事的，东君这是喜欢你才送你的。”
海明珠笑了笑，但是那种神情还是没有消失。
海琉璃心里冒出一股火，她走到妹妹身前牵出她的手，果然，上面多了一个明亮的红玉镯，而妹妹脸上，确实带着一种忧伤的神情。
“东君送你东西你还不高兴啊？不要你丢掉啊！”
“琉璃？”海英惊讶地打断了海琉璃，大女儿脸上满是嫉妒的怒火。
“很得意吧？为什么要装不愿意的可怜样？让娘担心吗？”海琉璃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
似乎被姐姐的话激怒，平日里一向温和的海明珠瞪着眼大喊：“我才没有装！你知道什么？”
“你再说一遍？！”海琉璃气急，狠狠地推向海明珠。然而手在碰到海明珠肩膀时却感到无法忍受的灼热，海琉璃疼得尖叫跳到一边，摊开手来，手掌已经被灼得血肉模糊。
海英迅速迅速地从怀里拿出药水浇在琉璃手掌，疼得海琉璃大哭。
海明珠被吓到了，呆在原地半晌也哭了起来。海英因为两个女儿的哭声头都大了，但是她知道刚才是那个红镯子灼伤了海琉璃，东君送给海明珠的这个灵物，不分对象地保护着她。
在神祠前的人因为两个孩子的哭声都聚集过来，自发地帮海英哄孩子，神祠的人让海英带着孩子先回家，今日神祠的打扫他们来做。海英不胜感激，一手牵一个，带女儿下山。
一路上两个小姑娘都在抽鼻子，谁也不理谁。海英觉得好笑，回到家便打发海明珠去洗米，自己和海琉璃独处。
“为什么责备妹妹啊？”
海琉璃不回话，只是反复地摆碗筷。
“东君送了明珠东西，没送你，觉得做姐姐的自尊受到伤害了吧？”
“才不是！”海琉璃狠狠瞪了海英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撅着嘴。
“如果明珠比琉璃更适合做巫祝，琉璃要怎么办呢？”
“······”
海琉璃心里早就知道，妹妹比自己更有资质，但她是姐姐，姐姐怎么能比妹妹差，所以她很勤快，很努力，一次不落地跟阿娘上山奉神、每日行善、不做坏事，以巫祝的标准要求自己，除了赖床，其他的琉璃都能做到。
但是东君理都没理她，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海琉璃好难过。
眼泪又吧嗒吧嗒掉，海英将这个好强的女儿搂在怀里，宽慰道：“琉璃乖，东君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东君眼里的东西太多，有点顾不上你。”
“那他怎么就看到明珠了？”
“不是明珠也会是别人，如果是别人，琉璃也会朝他发脾气吗？”
“······不知道。”
“琉璃已经做的很好了，有时候做得很好还是得不到回报，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呜，明珠真幸运，明明一次奉神都没去，呜呜呜——”海琉璃越想越不平衡，又哭出了声。
“你看明珠今天愁眉苦脸的——记得阿娘讲的塞翁失马的故事吗？有些事当时看是好的，过了一些日子它又不好了，明珠又不爱说话，阿娘担心她。”
“有什么不好的，我手疼才是不好的！”海琉璃举起手来，上面敷满了药膏，不过母亲的开解让她稍稍开心了些。“明珠手脚真慢，我去看看她洗好了没有。”
“我去吧，你呀，手受伤了坐着吧。”海英让大女儿休息，自己去找小女儿。
海明珠坐在院子里，盆里的米泡着水，她在发呆。
“怎么了明珠？有什么事跟娘说。”海英很担心小女儿，她似乎在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伤神。
“没事······弄伤了阿姐很抱歉。”海明珠看着自己的手腕，那个红玉镯正柔柔地散发着光。“这镯子我解不下来，我想送阿姐来着。”
“东君送给你的就是你的，好好收着吧，它能保护你呢。”海英将小女儿抱住，“误伤了阿姐不是你的错，别在意。”
“嗯······”海明珠也流起眼泪来，低低地说：“阿娘、阿姐不生我气就好了。”
“怎么会？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就跟娘和阿姐说，明珠哪里都好，就是要多说点话。”
“嗯，阿娘，我马上洗好米。”
“那阿娘去做饭，今天李大婶送鱼来了，阿娘煮给你吃。”
“谢阿娘。”
“哎呀，真是，谢什么。”海英一步三回头，海明珠仍旧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什么事隐瞒着她。海英心里担心，但是海明珠是个蜗牛脾气，你越想让她把心露出来她缩得越紧，只能先放放，让她自己想想。
晚餐吃的有些沉闷，两个小姑娘还是有些别扭，不过到了晚上海琉璃就什么都忘了，嚷嚷着要和海明珠睡。
“阿姐今天自己睡吧，我有些事情要想。”
但是海明珠拒绝了，还当着海琉璃面把门关了。海琉璃先是愣了一会，随后就到海英那告状：“阿娘！明珠不让我一起睡！”
海英哭笑不得，随后告诉海琉璃海明珠不对劲的事，“让妹妹好好想想。”
海琉璃又撅起嘴，没办法道：“让她想吧！不过明天要教训她，怎么能这么对姐姐？”
“那今天和阿娘睡吧。”
“嗯！”
海琉璃高兴地拍手，随后疼得龇牙咧嘴。
海琉璃的手一直隐隐作痛，弄得她睡得不好，后半夜海琉璃翻身压到手，疼醒了她。她又困又累又疼，但海琉璃自诩恩怨分明，不是明珠的错她不怪明珠，但是她又不敢怪东君，只能怪那个红色的镯子。
“红彤彤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镯子······”海琉璃暗骂，想接着深眠忘记疼痛，但谁都睡不着忘记疼痛就别提了，只能干瞪眼看着屋顶。
瞪着瞪着海琉璃感到有人进了屋，她吓得闭起眼僵直着身，那个人走到了她的床边没了动静，更让她害怕。
过了一会那人似乎离开了，海琉璃听到他开了门，往院子里走去。
大胆！竟然偷到她海琉璃家来了！海琉璃怒从心头起，悄悄地翻下床摸到窗边一探究竟，却发现不是别人，是妹妹海明珠。
海明珠似乎在和人说话，但是院子空无一人。海琉璃有些担心，难道是今天发脾气把妹妹吓疯了？她挪得更近，想听妹妹在说什么。
“走开！”
突然海明珠大叫一声就往回跑，海琉璃惊得起身，看到海明珠停在半空中拳打脚踢，她手腕上的红玉镯迸发出一瞬光芒，海明珠扑通掉在了地上。在海明珠跟前褪色一般浮现出一个人，黑色的劲装，大靴子，正蜷着双手，手上冒着烟。
海琉璃知道那人跟自己一样也被镯子灼伤了，干得漂亮！可随后那人咔得一下一手打在海明珠脖子上，海明珠瞬间倒地不起，那人去捞，却还是被烫了一样。海琉璃想要大叫一声吓跑那个人，那人却嗖得出现在海琉璃面前，海琉璃看到双绿幽幽的眼睛，好像鬼火一样阴森，随后海琉璃脖子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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