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漫长的冬日,对于那个村子的人来说,已经不算是很难熬了。因为最难熬的夏日已经远去。三年前,整个村子,几百户西北塞外人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无疑是一个塞外的小江南。直到第一场风沙的到来,曾经的小江南成为了他们的过去,那个还藏在记忆像女儿红一样有韵味就落在不远处的过去。
而谁都没有想到,第一场风沙,不过是三年干旱的开场戏,好比是一场长剧的开场白。与长剧一样的,是后期很激烈。不一样的是精彩与残酷。这场干旱不像是人比赛长跑,长跑可以看到尽头,而在这场“戏”中,你以为看到尽头的时候,其实剧情才刚刚开始。这个冬日,或说再熬过这个冬日,就真的可以过回原来的日子。两年前他们这样认为,上千人都是这样的想法,而如今,只有几个人还能这样死心塌地的肯定。
三年前,他们不相信那个什么口口相传的预言,甚至第一场风沙来的时候,他们还是将信将疑,直至这个冬日,他们愿意相信了,否则他们将白熬了那两年。
这是第一个冬日,也是最后一个冬日。
零零落落游散在外头的几个似只有骨架的人,孤瘦的身影四处翻寻着。似乎在寻觅树皮充饥。而暗黄的树干不过是光溜溜一片,也许知道找不到,以为上天真会破天荒发善心。然而上天是最吝啬的睁眼瞎,这三年他们应该心知肚明的。
往东南有一片蓝海,再往西北有一个“红海”,而这里是一片“黄海”,也是‘死海&039;。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而这里有人在赶死,死人尤其多。不像战死,却是饿死也是与天争而战死。
一眼望去,哑然的景象触目惊心。不远处飘来几句天籁之音,应该是少年郎唱的童谣。有些凄惨,有些悲壮……
醒目的两个一胖一瘦少年笔直地孤立在寒风吹起的尘土中。如果仅是远远的看,你以为是沙漠的探险队,而近看,才发现,不过是逃荒逃不出去的人。
泛黄的树干,黄色的泥沙以及那滚滚黄烟,便是这里的全部景象了。
扬扬而立在寒风中的树干,总能一眼看破的凄凉。何况树干之下,还有两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两个红鼻脸肿的少年趴在树干下挖着成方块状的干裂黄土,两条散乱的长辫虽然挡住了后颈,但依稀可以他们的脖子以上部分全部显露在风沙之下。混着粉尘的脖子,没有土地那种特殊气味,而无处不是混含着肃杀与死亡。死亡的气息似乎慢慢绕近,从脚,到大腿,到胸膛,然后是脖子……逐渐,逐渐地困着他们。
或许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个死亡陷阱,整片天地仿佛被人吸了精气,没有一丝精神。
而整片村庄,都在一片以死亡为方式的寂静中,或许是这片土地在宣誓着什么,宣誓着与这个村庄的人不死不休吧……
呼呼过两耳的风声没有打破这个死亡的旋律,似乎这片土地更急了,急促的吹响这个骇人的死亡之音。风声由远急进,由近而远,恍惚中,仿佛要撕裂这两个风影下的少年。
两个少年与普通人无异,一胖一瘦。瘦的很瘦,胖的不算太胖。
瘦少年破烂的灰白色薄衣在风中更显单调些。甚至比那些四海为家的人儿都有所不如。破烂的衣裳在风中摇摆,仿佛被风撕裂似的。可当他依旧从凛冽的寒风中站起来时,可以感受到他的强韧。每当一条条的烂衣轻轻扬飞在树下,绕着树干,跟风一起舞动着。好比是看到了死人墓前插在树枝上的一条条白布,那样触目惊心。
两个少年战栗抖动着,似乎真的刺骨难忍。
真的熬不住了,两个人便紧紧抱在一起,互相搓着后背,呼呼呼地呼着热气。混乱的气息与这寒风相互过招,应当是那股乱流占了上风,两个少年慢慢定了下来。尽管双脚还在颤抖,显而易见的抖动没有原来那么夸张了。瘦少年如同裂谷般发白的嘴唇一直微微动着,不知他在念念叨叨些什么。
瘦少年脚下的布鞋同样的破旧不堪,并有些大号,或许他的这双鞋是那个胖少年的吧。寒风刚落,却又突起。胖少年连忙紧抱着那个瘦少年挨到避风的树干后。
树干没有温度,一挨上去,也是刺骨得厉害,胖少年一阵哆嗦。荒凉的景象一一袭来,却依旧没有吓倒这两个平凡的少年。生活在这里,经历这两年,便成了一种无足轻重的习惯。
荒凉似乎是这片土地最特殊直白的面纱,不用去揭开,也能显而易见。直白止于它的荒凉,特殊却在于它的死亡……无处不在的死亡。这个略显肥润的少年则显得更精神些,但整张脸也被寒风吹垮了下去,暗青无光。他用手轻轻地涂抹着那个瘦少年皲裂的肌肤,生怕弄疼,轻轻柔柔地混着细细的泥土和口水一起涂抹着……或许他以为这像是给干旱许久的树苗浇水一样,能看到生机。而瘦少年在树下拼命的挖着,那个被人翻新过的泥块。若是没仔细瞧,真看不见瘦少年脸上那两条泪痕,眼泪也和眼前的树木一样干枯了。
瘦少年顿挫在一处,连抽泣的力气都被这寒风吹干了,身子慢慢软榻下来,像一团粉条一样,陷在胖少年的怀中。瘦少年红得开裂的脸瓣已经分不出两瓣,像是被开垦的一块大荒地分成很多块。脸压在怀中几分钟,仿佛靠在火堆旁,那股暖意慢慢侵袭全身。他还是打了一个哆嗦,把埋着的头,抬出来。神情恍惚的望着比他高大的少年,轻声抽泣。“胖子哥,你爹会不会把这里的干粮藏起来了?”
胖少年用长长的袖子滑去了他渗出的眼泪。“再哭就是花猫子!”
然后瘦少年很配合的停止哭泣。若望神明般的神情看着胖少年,“胖子哥,你能救我奶奶。”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胖子哥当然能。”胖少年很自信。
瘦少年呵呵地笑起来,脸瓣分不清的两瓣笑得格外好看,像几年前在那天没有干枯的河流草丛中,看见小姑娘洗澡一样。这片荒凉的土地,如今好像多了一些什么许久都没有的东西……
两个少年都姓陈。瘦少年叫陈青帝,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别人只唤他为陈冬瓜。胖少年叫陈希年。两人虽算血脉相通,攀亲带戚,却从没有亲家俗称,两家身份始终有高低之别。而陈冬瓜也不该姓陈。明末清初,老陈家为了逃避战乱,老太爷携着家眷家仆来到这个世外桃源。那个年代,陈家也算是一个名门望族,但一夜之中全部“失踪”,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此事成为了当时一个异谈。如果还是那个风调雨顺的时期,陈希年这个胖小子还算得上是一个小少爷,可在这灾荒时期,他连半个吊子都算不上。因为,可以喊他小少爷的人所剩无几。陈冬瓜喊这个小少爷叫胖子哥,他比这个叫得油腻的胖子哥小四岁。以前村里的小孩不少,经常玩到一块,而他就喜欢跟在这个胖子哥的后面狐假虎威。现在村里的小孩就他们两个了,他还是喜欢跟在这个胖子哥的屁股后面。
陈希年想捉住陈冬瓜的手,却拉住了陈冬瓜的破烂衣裳,嘶一声,陈冬瓜白了他一眼,也着急跟上去。
他们离村子不远,不多时便来到了村子中央最大的那个院子。院子很冷清,很乱。
破的,烂的,空荡荡的,一眼望去,空无一物,一目了然。就算村里最大,最好的一个院子,也没有抵过这三年的灾难如黑夜般自然降临。
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院子,走近那个破烂的大门时,很随然的放慢了脚步。陈冬瓜知道他的胖子哥要干嘛,这个时候一瓢水,一粒食都是很重要。但在陈希年心中,陈冬瓜开心更重要。陈冬瓜奶奶饿太久,又年老体迈,身体更加熬不住。
陈希年的父亲前些日子刚回到村里,自灾荒,他就经常到外面去,也有很多人跟随他,但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个。而每次回来,却又是空手而归。没从外面带一粒食物回来,也没有死在路上,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外姓姑娘,更是奇异,但没有人敢问。开始想要逃荒出去的人不多,而后面想出去的就更是没有。所以在这里的人,不是怀旧不出去,而且不敢出去。刚开始村里有很多的风言风语,说是外面有黑瞎子,谁出去谁死。又说有鬼灵,会吃人,把村里的人都吃光,最后剩下一个人。后来又想起那个血祭的预言,村里人半信半疑,最后是不得不信。而陈少爷为什么能活着回来?在村里人心中,老陈家的人本来就神秘,有什么护身法宝也说不定。活都找不着路,想要去追究这些的更没有。
他们每走一步,就心惊胆战一番。或许有风吹落尘的声响,那也会把这两个贴紧了身子一起走的人吓到。或许是胆小,或许是谨慎,但他们越走,胆子就越肥起来。
院子内堆放的杂物已经全部盖满一一层层的微尘,一片过去,都铺上一层灰黄色。看起来空落落的,似乎十几年没人走动过了一般。其实陈希年还一直生活在这里,只是懒得去打扫,因为,扫了不到一刻钟,又是一层层的灰尘铺在大路小路上。
村里的活人两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所以整个村子很少能听到交谈的声音,一天到晚,除了风声,就是沙响。每一天的动静都大同小异,在这里的人随然而然的也就习惯了没有人声。什么都销声匿迹尚且算不上,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当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个村落了。
两人绕过杂物,目标很明确,就是往厨房里走。进了屋子,踩在木板上,多多少少会发出一些声音。但风很大,直接把这些声音覆盖住,两人也随之越走越快。走到厨房,刚好要路过陈希年父亲的房间。到了这段路,两人压低头,偷摸着从窗子下慢慢走过。神经绷紧得厉害,风声却正好停止了。两人的心不时的扑通扑通一下。
“咣当”一声小响,却尤其刺耳。两人那紧绷的两根弦要断开了一样,顿时成了无头苍蝇不知所措。还是陈希年先冷静下来。轻轻拍了一下陈冬瓜,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两人收紧身子,以为是对方不小心弄掉了什么东西。当他们都互相疑惑时,不经意抬起头,才发现窗户里面发生的一幕……
两段淡黄微白的身子纠缠在一起,女子发出一点断断续续的声。两段淡黄微白的身子连续翻滚纠缠着,像是小孩打架不死不休那样。陈冬瓜大概那时想着:怕是打架这个女的落了下风,才会叫出声。然而为何打架,陈冬瓜就不去想了。两人在三四米的地方来回滚了几次,仿佛两条翻滚在地的蚯蚓,只是蚯蚓颜色不同,蚯蚓也没有叫声。
让陈冬瓜大跌眼镜的是,陈希年看得很认真。而且眼神中还闪过一股怨恨。只是陈冬瓜看不出来,他只知道陈希年看得很认真。他不觉得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怕陈希年误了正事,轻口提醒道:“胖子哥,走吧。”陈希年点头示应,但眼神却令人玩味。
陈希年从小就有一种保护欲,对陈冬瓜如此,对他的亲生母亲也如此。而他母亲确是受不了他父亲的刻薄对待割腕自杀的。与其说他父亲只把他父亲当做一个女人,还不如说他父亲把母亲当做一个外人泄愤的工具。他母亲的心酸,他都看在眼里。在外头称为父亲的男人,在心中被定义为仇人的男人。
他父亲这次突兀的回来,而且还带了一个女子。他总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祖训说,除了陈家人能知道这个地方,不得对外人告知。如果被外人知道,那么这个村子也没有留下去的意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严谨甚至荒唐的祖训。他不敢往下想,因为再往下想,那他父亲,怕是要亡族了吧!
两人在这个大院中,还算像样的厨房里,带了些水,还有干粮,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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