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身后灌木的影子中，一声轻笑响起，一个身影如凫水一般从中浮了上来，明明个子不高，就是显得身形挺拔，眉目狭长，唇鼻精致小巧，竟是一个看着不比李萧大多少的阴柔少年。
“徐圣呐，您缅怀自己那点往事没关系，可别顺嘴教坏我北玄为数不多的诗才种子啊，他爹当初弃文从武已经让我很是心痛了。”
“哦？那话难道不是你说的？是以讹传讹？”
“我那话不是因为中礼来人在文比中欺人太甚说的气话嘛，当不得真的，戴着枷锁起舞岂不是更显舞者技巧？北玄急缺才子，就靠一个琴画双绝的吕侯爷撑不起门面呀。”
“不是还有林文甫吗？”
“宰相大人功底自然深厚，样样精通，可惜无一样可占鳌头啊。”
“呵，你北玄有传承有序，武力第一的霸皇，博学第一的国师，有无人敢拦的铁骑，还想着样样登顶，要其他四大势力俯首称臣不成？”
“这个嘛，徐圣也知道初代国师的谶言，千年将至，要防患于未然啊。”
徐先生脸上罕见地露出讥讽之色：“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初代国师泄露了天机，这么大的秘密居然丝毫不遮掩，最后搞得天下众圣会点天机推演的都知道了。这便算了，若是服个软，看在妖兽威胁下，东淼中礼可能还会伸出援手，西荒帝族也会顾忌打破平衡后的未知，号令各族不给你们找麻烦。偏就不遗余力发展国力，梗着脖子强硬至极，你就不怕西荒，中礼，东淼干脆应预言将你北玄瓜分了不成？可能和你们惺惺相惜的南黎都会忍不住，付出些许代价从中礼借路来插上一脚，到时候天下皆敌，说起来要不是上代霸皇穷兵黩武四处征伐硬生生引出那场大战让北玄根基动摇，伤了元气，同时又敲打了众圣妖兽才是大敌，搞不好此时你北玄边境早已处处狼烟，墨圣头上顶着奇诡莫测，难知如阴八个大字，偏不懂这树大招风的正理？”
名为墨阴的北玄国师漫不经心道：“这等事何必欲盖弥彰？越是遮掩反倒越是惹人猜忌，到时候你们一顿胡思乱想，徒惹忌惮。况且，从天启至今，弱肉强食的道理天下皆通，服个软可能真被你儒道俩家出于道义接济过这一劫，免了刀兵之灾，可之后呢？钝刀子割肉的把戏你们可是不能再熟了。”
说着，墨阴露出一个和他年轻阴柔的俊脸丝毫不搭的狂傲笑容：“我知道北玄崛起太快太诡异，如今大妖们又几乎都盘踞祖地极地不出，你们真有动北玄的心思，可墨阴敢以项上头颅担保，北玄亿万子民，起码超过八成，宁愿高昂着头战个国破家亡，也不要弯着脊梁的国泰民安，这是我北玄从太祖开国以来便刻在骨子里的一口气！要想从我们身上咬肉下去，随时恭候，以我北玄现在的手段底蕴，哪怕天下皆敌，也有拖倆方一起毁灭的实力，我北玄敢死战，你们敢吗？”
徐先生脸色凝重，若是没有上一代霸皇的惨烈扩边便罢了，可这数十年还没缓过劲来的北玄怎会有如此可怕的实力？难道是太祖当时留下的某些手段？可各大势力藏得最深的底蕴都是最大的秘密，北玄未必估量得对，以墨阴的古怪性子说不定是胡吹大气，想到这里徐先生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墨阴将徐先生的神色尽收眼底，走到其旁边蹲下，一副老熟人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嘛，想想就行了，虽然人族越发兴盛，但妖兽始终是大患，不至于就这么窝里斗起来的，至少，在将妖兽都赶入四极之地前是这样的，还远着呢，说点当下的事情，李萧这小子如何？”
徐先生叹道：“从这次刺杀来看，这孩子多半就是你们北玄的应劫之人了。”
墨阴皱眉，目露寒光打断道：“这次刺杀不能计入其中，我刚收到消息，不止他一人，所有三王五侯的年轻子弟统统被刺杀了，死了整整三成，全是将来的中流砥柱。”
徐先生不悦道：“不是刺杀这件事，你北玄其他王侯子弟我并不关心，而是他在被刺杀时天赐二次觉醒了，疑似从自己和他人的恶念中吸取力量强化自身，至少我所看到的是，在不顾后果全力催发的情况下，越境杀人如屠狗，就是会性情大变，不受控制，等真的平复不下的那一天，我怕我兜不住。”
顿了一顿，徐先生又叹道：“也许，他放弃修行，钻研诗文一道，成一代大儒也无不可，至少轻松得多。”
墨阴眼中寒光骤然敛得干干净净，变脸一般笑嘻嘻恳求道：“别呀，徐先生，先前我开玩笑的，请你务必指导他好好修行，引他走上光明正道，我北玄的国运多半落在他身上了。”说罢还摆出可怜兮兮的神色作揖，像只乞食小狗。
徐先生并不理会，瞥了他一眼道：“可能吧，只是预言太过模糊，落在他身上不一定是他要如何，他身边叫鹿悠和佘庆年的少年有些古怪，抛开天赐不谈，资质心性简直……”
徐先生想起先前鹿悠从容昏过去的画面，有些古怪道：“匪夷所思，特别是鹿悠。”
“哦？这倒是有点意思，未必所应的是他身上的缘法不成？无所谓，道玄府有这具分身，我能随时观看他们的动向，不过资质和心性再好，不能转化为实力便没有意义，夭折的天才茫茫多，再强壮的蝼蚁终究还是蝼蚁。”墨阴摸了摸下巴，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
墨阴此人最喜杀雏，近些年来北玄边境的妖兽群和大妖子嗣都被他使那绝户计，自己损失不大不说，还逼得妖兽发疯内斗，或是自杀般冲撞人族军帐。
“这件事我不赞同。”徐先生平静起身，突然一掌印向墨阴天灵道：“你这具分身性子有些贱，我看不惯，所以还是去死吧。”
方寸之间，天地灵气凝若实质，墨阴如墨水一般散落一地消失不见，徐先生一掌拍空，本来力可开山的一掌在离青石一尺高处停下，只激荡起一阵吹起些许浮尘的微风，徐先生露出很是舒爽的笑意。
悟道山千里之外一处原野上，一股墨水涌出聚成人形，只是墨阴分身脸上丝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喜色,一脸生无可念的表情，嘀咕着：“行吧，知道你徐鼎空间领悟天下第一，这下要浪费一条命咯。”
墨阴分身上空，一只半透明的千丈手印渐渐凝实，被银白月光映得如梦似幻。
本来在不远处，一群黑煞狼正在追逐一群银角山羊，这会儿同时四肢瘫软，如葫芦般滚了一地，黑白相间如棋子散落大地，不乏有叠在一起的狼羊，只是都忘了自己的猎物或猎手身份，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依偎着颤抖抽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千丈手印凝聚而成后并未停顿，往下一拍，墨阴分身急忙掏出一道银底墨字的玄奥符篆高高举起，符纸如星辰般泛起微光，他贼笑着露出得意之色。
然而，符纸并没有如他所想一般替他一命，而是融化成一滩烂泥般的浓稠墨汁从他手中啪叽一下掉在地上，勾勒出了一张如市井稚童鬼画符的简易鬼脸。
墨阴分身不敢置信，看着地上的滑稽鬼脸一脸呆滞，随后指着北方破口大骂：“狗日的本体，我干你祖宗十八代的！拿假货来骗我，造这张瞒过我的假货成本比真家伙还大，去你二大爷个姥姥罗圈腿的，干你娘！听见没？我干你娘！”
悄无声息的，墨阴分身寸寸湮灭，只余一声声骂娘言语在荒原上飘散，手印在触到大地前化为灵气四散，本来瘫软在地上的狼群和羊群已经绝望，结果直到手印消散，也没发现自己有丝毫损伤，顿时狼嚎羊咩震天，一幅大难不死的喜气景象，至于什么时候狼儿回过神来开始对身边的难友下手，以及受手印散出浓厚灵气的暂时影响，此处荒原又会吸引多少妖兽，刮起什么腥风血雨，就不是俩位圣人会关心的事了。
北玄福州，皇城北区，一处奢华比皇帝所居更甚的漆黑大殿深处，在床榻上盘膝而坐的国师墨阴睁开了如深渊般幽暗的眸子，俩团极暗在无一丝光线的大殿中竟然显得很是醒目。
墨阴抬手一挥，一阵墨色从身上散出，凝聚成一个新的分身，和本体的平静不同，分身一脸倨傲冷峻，一言不发消失不见。
墨阴淡淡开口道：“将近来查出来的有北玄户籍的杂鱼烂虾清掉，不惜代价。”
大殿静悄悄的，并无回应，只是第二天，很多很多人会死得悄无声息。
随后，哪怕是面相年轻阴柔得过分，身上依旧气势威严的国师大人突然双手将脸一捂，向后一倒，如个孩子一般在巨大床榻上滚来滚去，嘴里碎碎念道：“分身的性格我也决定不了啊，他有些贱我也很无奈的啊。”
滚了几个来回突然又停下来恨恨道：“死得好，叫你胡吹，北玄近乎八成子民敢死战？七成顶天了好不好，还有脸向我讨保命符篆，看起来假货好像代价大点，但好歹是我能修炼回来的修为，真货？你知道辰银纸多贵一张吗？给你这只会坑我，死到临头还骂自己的蠢货用真的糟蹋。”
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拍拍胸口有些后怕道：“好在近年揪出的许多谍子一直养着没动，将那些墙头草清掉，未破壳的小杜鹃摁死，差不多能凑上八成了吧？项上人头保住了诶，影卫有功啊，要好好赏。”
“对了，下次还分出这种赔钱货，自己动手除掉算了，亏是亏了点，好过去外面丢人啊……”
幽暗大殿中，一袭漆黑华贵龙袍的墨阴呈大字摊在床上，喃喃自语不断，一脸傻笑的模样分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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