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回书说道:叶公谢恩宴后,金平仄拜访沙府,托府上下人将小木匣转交沙家小姐;邹宁碰巧路过,打开木匣看见里面装着一只翡翠玉镯子,不由得大吃一惊……
翌日,金平仄天还没亮便起了床,烧了柴禾,煨了稀饭,拿根细竹竿练起了伏魔棍。不多时,门外有人敲门。平仄心想:怎么老清早的就有人来串门?难不成是来要债的?手中竿子又握紧了三分。他从门板的缝隙间向外张望,瞧见外面站着两人,一位是邹宁邹大哥,另一位则是个素未蒙面的老头儿。
金平仄忙开了门:“我滴爷,原来是邹大哥,也不喊一声,害我心慌慌的。快请进!”
“你是该心慌慌!”邹宁冷冷道。
金平仄没听懂他的意思,只道是玩笑话,曰:“怎么想起来到我这儿玩的?还有,这位老先生是……?”老头儿五十出头的年纪,个不高,身材稍胖;相貌无奇,只是那双眼睛格外的明亮,有如霜夜里的大星。他着一件绣金线的赭色绸缎直身,脚上是一双新纳的布鞋。从金平仄刚刚出来,老头儿就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那眼神极凶,仿佛里面藏着根钩子,非要把他看穿了不可。
“这位就是我的师父——素义的父亲——太湖镖局沙总镖头。”
金平仄一惊,连忙施礼:“久仰大名。”其实他根本没听说过。
那老爷子也不回话,忽的伸出拇指、食指强夹住金平仄两腮,瞧了瞧他露出的牙口,松开手,径直往门里走了;金平仄觉得莫名其妙的,却也跟了上去。只见得不大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墙边一口老井,旁边放着许久不用、已蒙上一层厚灰的石磨盘;院里七七八八横陈着些杂物:断了一条腿的矮凳、上了霉的长衣亵裤、零散的马吊纸牌……老爷子摇了摇头,进了里屋。平仄曰:“稍等片刻,水刚烧好,茶马上就给你沏上!”
沙老爷坐在桌边条凳上,邹宁在他身后极恭敬地站着,神情严肃;金平仄把家里放了三年的白云茶叶拿出来泡了两杯水,端到二人面前。老头子冷淡地问道:“你家中长辈呢?”
平仄答:“只有一个舅舅,在京城,父母……去很远的地方了。”
“祖上可留下过产业?”
“乡下有薄田几亩。老先生亲自登门所为何事?看刚刚那架势,不会是特意来关照我这么简单吧?”
老爷子正色道:“你不要给我装糊涂了,你和我女儿的事我已经知晓!”
“啊!果然,”平仄脸一红,毕竟不光彩,本想大事化小的,还是让她父亲发现了, “老先生先别动怒,此事我已知错。当年我年青气盛才犯下如此大错,现在想来,实在后悔——您开个价,只要赔得起,我绝没半句怨言!”
“赔得起?哈哈,”“呯”的一声,沙老爷子竟将手中茶杯整个捏碎,滚烫的黄汤从他手里溅了开来,“姓金的,你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可知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做出这样的事情,赔偿?”
“那你要我如何?东西我还了,歉我也道了,你不要我赔,难道一剑杀了我才肯罢休吗?”
老爷子恶狠狠道:“杀了你?我倒真——你给我听着!这件事情不许声张!三日之内请好媒人、备上彩礼到我府上提亲,否则如同此杯!”
“什么?”平仄懵了。
沙老爷子懒得重复,一挥袖子抬腿就走。金平仄拦住邹宁,问道:“你那小妹到底怎么和你们说的?”
邹宁说:“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
“不是,我觉得不对劲啊!哪有这种好事?他叫我请媒人、备彩礼干嘛?你小妹不是有婚约……”
“事到如今你还想装蒜?当真是我看错你了!我就不该拦着她!”
邹宁同他师父一块儿走了,留下金平仄一个人头脑稀昏的发呆:奇了怪,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昨天邹宁看了金平仄给沙素义的小木匣子,里面装着一只绿翡翠镯子,那本是一件极普通的首饰,其实不然:这镯子乃是素义亡姐沙素芸在素义六岁生辰时送给她的人生第一件首饰,素义爱之如命,从小戴到大连睡觉都不脱的。邹宁想到:三年前的那天,素义早上高高兴兴地去逛庙会,傍晚回来时不仅随身佩剑和这镯子不翼而飞,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家里人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言语,只垂头丧气的,说东西丢了,一个人躲进房里哭。之后素义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
从那以后,素义女红、厨艺都不学了,字也不写了;每天清晨,她先是练上半个时辰的剑,大多时候吃完早饭便出门去,直到晌午才回来。师父放心不下,让丫鬟偷偷跟着,结果发现:每次出了门,素义都要走一刻钟到河边停下,然后呆呆地望着河水,眼中泛着泪光,像是在等什么人。素义和任家二少爷是指腹为婚的,她二八生辰一过,任家便来提亲。谁知素义以死相逼,还说什么“我不嫁,等亲手手刃了仇人再嫁!”师父坳不过她,向任家赔罪,几次延后了婚事。
金平仄恰好在三年前离开苏州,现在又送来这样东西……邹宁一下子恍然大悟:三年前素义说是去逛庙会,其实是去会心上人!她把镯子和剑送给金平仄表达爱意,谁曾想“负心多是读书人”,姓金的收了东西却不想负责任,还骗素义很快就会回来娶她。素义苦等两年,希望越来越渺茫,知道自己上了当受了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如此这般,素义八成已失身于金平仄,难怪她死也不肯嫁!
邹宁把他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的师父,两人商议一番,于是才有了刚刚这一出。
二
未时刚过,沙老爷子闷闷不乐地坐着。方才吃饭时,他不止一次想掀桌发火,可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终是不忍。下人忽来禀报:“门外来了个书生模样的人,自称姓金,说是找老爷有事儿。”“快让他进来!”沙老爷子赶紧说。
金平仄穿一件蓝色襕衫,头戴儒巾,小心翼翼地进了沙府门,但见沙家白墙青瓦,楼高檐翘,甚有几分官家气派;穿过前院拾级而上,檐下挂着一块大匾,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楷体大字:“磊落光明”;朝里看,客厅里清一色的黄花梨木家具,最里头两张官帽椅居中,墙上悬了一幅“日照江河万里金”的巨画。左右两列客椅、小桌对称的排开,摆得整整齐齐。
“老先生!小生这厢有礼了!”
“你一个人来的?”“然。”“什么东西都没带?”“然。”
沙老爷子不禁脸色铁青。他扭头吩咐下人道:“去,把夫人、姑爷还有二小姐都请来!”
“这就不必了吧,我就几句话,说完便走。”
沙老爷子哪肯理会,唤小丫鬟给金平仄看了好茶。平仄心想:算了,客随主便,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便大大方方地到客椅上坐下。
沙夫人进门上座,看到陌生人,没明白怎么回事。接着是邹宁,他瞪了金平仄一眼,到沙老爷子身旁听了几句耳语吩咐,赶走了前院打扫的两个下人,又把门扉悉数关上,伫在了门口。
“素义怎么还不来?”沙老爷子大声问。
仅剩的一个老佣道:“二小姐在后院练剑,说马上就到。”
沙老爷子对沙夫人吼道:“你看看,你平日把她都惯成什么样了!”又对老佣说:“叫她赶紧滚过来!忙完你就下去歇着吧,我们有要事相商!”
“怎么了爹?”片刻后,沙素义进了门;定睛一看,金平仄竟坐在客椅上!她立马喝道:“你个赤佬,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放肆,给我跪下!“沙老爷子拍桌吼道。
“什么?”素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沙老爷子又重复一遍,她才扑通一下朝着双亲跪下了,“爹?”
“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你小时候顽皮任性,我没有好好管教,谁知长大了竟得寸进尺,做出如此苟且之事!我真后悔当初没打断你的狗腿!我沙家一门忠烈,你爷爷,你太爷爷,哪个不是活得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这丑事传出去,你以后要怎么见人!你让我这个当爹的又有何面目去见沙家的列祖列宗!”
沙老爷子越说越气,走到素义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两巴掌!沙夫人赶忙来护。素义哽咽道:“爹,我没做错!你要觉着我给你丢了人,尽管打死我好了!”这句话不说还好,一出口便是火上浇油,叫沙老爷子手下得更重了些。沙夫人跪下抱住素义道:“素义,你爹说什么你听着,不许顶嘴!”但见素义雪白的脸上多出两道鲜红的手掌印,不觉声泪俱下:“老爷别打了,这打坏了可怎么办呐!”门外邹宁听见动静,进来拦住沙老爷子,四人扭作一团。沙老爷子忽的颓然道:“孽畜,你若是有你姐姐一半的好处,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邹宁念及亡妻,眼眶也不禁湿了。
邹宁突然想起什么,朝左边一瞥,只见金平仄正幸灾乐祸似的望着这里,左手端着茶碟,嘴巴优哉游哉地往茶汤上吹气,看戏一样,嘴脸好不欠揍。
邹宁大怒:“你个畜生!若不是你,我小妹何至于此,还敢这样放肆!”
四人齐看向金平仄,皆有怒容。金平仄回看四人,竟抿嘴眯眼起来,好像憋着口大笑,喝了茶,方才起身拱手:“前辈,常言道:‘多听一句话,少绕十里弯’。我就说咱们有误会,您为何不听我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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