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海潮汹涌,瞬间席卷了城市的天空。霓虹闪烁,仿佛潮水涨落间遗留的珠贝,替代了星光的静谧,便如另一个维度上苏醒城市的讯号。
林梅总有一种错觉亦或是幻觉,这城市的灯海与天上的星海有着同样的频率,明灭往复,光鲜却又充斥寂寥。
在距地表10米的市区北四环磁悬浮轨道上,林梅骑着她那辆二手力帆“云雀e3”穿行于车流之中,头盔外她的长发被风扯成了抖动的波浪,牛仔裤破洞里露出的肌肤在刚刚立夏的时令里略感微凉。
这是2081年5月8日,星期四,首都,普通的一天。
那座京城著名的气膜建筑,外表看起来其实是不太好描摹的“莫比乌斯环”状物,在某个角度观察,会呈现出数学上“无穷大”符号的形状。但在夜晚时分,当全部灯火亮起,模糊了边界,使得它看起来更像一颗王冠上的珠宝,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地矗立在钢铁丛林,硕大的字母“fity”沿着莫比乌斯环的轨道持续滚动,让相隔50米外的阿迪达斯黯然失色,好似穿越千年时光依然蒹葭苍苍宛在水中央的风尘女子。是的,就是风尘女子,至少林梅一直这样认为。
古代史中有“京都居,大不易”的说法,近代史中也描绘了房价远远超过人均收入的时光,这对于林梅来说,不太好理解,起码没有直观的感受,除了一些历史影音资料所见,她想象不出更多的场景了,如果楼间距缩短至50米以内,飞行驾照要多久才能考下来?但无所谓了,又不是历史系的学生。
大萧条时代过后,这20多年来,年轻人好像越来越少,京城也不例外。唯有“fity”所在的距内城三里外的“屯”,仍然保持着近百年光阴酝酿出的高浓度荷尔蒙气质。
电子门开启的瞬间,门楣上的全息字母“bar”闪烁两次,巨大的声浪和燥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街上虽然算不上万籁俱寂,却也被这瞬间的喧闹击穿。林梅微微皱眉,随即扬起嘴角,扎上马尾走进了那欢乐场。
他今天依旧端着一杯普通的“尼格罗尼”,依旧穿着白衬衫——那种复古风样式与夜店常见行头格格不入的袖口有两个扣子的白衬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卡包,而是站在号称反重力其实是风洞原理舞池的边缘,看着下面、眼前和半空跳跃漂浮的男女,在原始灯光、全息激光、虚拟照明系统等的映射下,色彩斑斓,面目全非。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爷爷那部一直舍不得扔的2d老古董通讯终端,还有同样老掉牙但是爷爷却乐此不疲的平面操作系统游戏,叫什么来着?嗯,切水果?哦,不对,叫水果忍者!老头儿一直认为这个游戏可以预防阿尔海默兹。
爷爷是个念旧且顽固的老者,念旧到以那部2d通讯终端为代表的大量随身之物从不丢弃越积越多直到填满了3个房间,同时又顽固地坚持一些如机器般刻板的习惯并拒绝新鲜事物,比如每天早餐后必须在书房边喝茶边读纸质报纸,从不让家中的智能管家投放讯息,为此甚至倔强地不让任何数据端口接入书房。好在爷爷赋闲前的单位为了这些有着一样怪癖被称为“老同志”的老家伙们,专门印制了一份标明“内参”的报纸,让这种怪癖在这个树木珍贵纸张更为稀缺的时代得以奢侈地延续。
小时候,他对爷爷是排斥大于亲近的,特别是对那间书房从无好感。
从记不清几岁同时也是刚刚记事起,他每天都要被爷爷摁在书房至少一小时,背所谓的“三百千”,抄所谓的圣贤书,记所谓的微言大义,表现的好不好,决定接下来是得到一颗糖还是打手心。糖,一点也不好吃;打手心,还是疼的。父亲母亲虽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从未表达一点异议。就这样,爷爷“诗书传家”的雷霆雨露成了他童年记忆中最浓重的色彩,他也从尚不明白用跳脱来形容性子的年纪便开始习惯了“克己复礼”——这也是书中的词语,只是还是会偶尔走神,看着夕阳余晖斜照而入洒在老人身上,丝丝白发仿佛是透明的草茎,让他觉得白发黑发不是一样的东西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随即,在爷爷的一声“哼”中迅速埋头,继续全神贯注。
这样类似的画面横亘了岁月,凝固了时光。
如果不是走上了与老人希望相悖的道路,他也不会想到用相对论来调侃爷爷,他觉得爷爷的“引力”太强,所以有着他自己的时间,这个时间流速缓慢,仿若静止在了某一刻,十多年过去,却从未老去,就像书房中的紫檀桌椅,厚重、沧桑、圆润,偏又强势地与光阴浑然一体,不动如山。
就算是不同的道路,也是会让爷爷和父母骄傲吧,他清楚记得接到那所世界顶级学府邀请函时,爷爷破天荒地让智能管家全息播报了3次,表情复杂,欣慰之下却掩饰不了眼底的一丝忧虑。他没有去思考那忧虑的缘由,大概每个老人都会这样吧,少年青衫磊落险峰行,背后浊酒一杯家万里。
其实,此时此地他心里有些愧疚的,明天就要离开了,今晚却没有在家略表孺慕之情,只是自己毕竟还是少年人啊,实在是割舍不下那个人和那份雪泥鸿爪的情愫啊,虽然是单向的。
看了下手环,19:50,还早。
通常她都是大约在21:00左右出现,通常她都会点一杯“玛格丽特”,通常她都选择坐在中央舞池西北接近后台的角落,通常想来她都未察觉不远处的灼灼目光。
按理说,他虽然不算“阅尽千帆”,可在这样的年月成长过来,谁又能是不经人事的初哥呢,偏偏,说不清道不明地迷上了她。她外表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女子,当然,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他们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也总在思考亦或说自省原因,也许是她仙鹤般净白挺拔的脖颈,也许是她从不浓墨重彩的素颜,也许是她浅咂酒杯后舔去唇上盐粒的性感,也许是她眉目之间那种抹不去的骄傲与平静?谁知道呢,若能说清,就不算……嗯,现在也不能算,爱情?太扯了。生理需求?至少他能肯定不是,不是那句流行了半个世纪的段子名句“伴随一阵抽搐,世界顿时索然无味”所说那样。那样,对他而言,太容易了,虽然不至于排斥,但忒没劲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忽然想起了西方古典文学和爷爷时代流行的恶搞解构主义:夏洛特烦恼;夏洛特,烦恼;夏洛,特烦恼……
他猛喝了一口酒,心中又如强迫症般地推演起了酒精摄入量与搭讪流利度的方程曲线。
蓦然,方程瞬间坍塌,心中耳中如擂钟鼓,他看见了她。
若不是想给自己庆祝一下,林梅今晚不会来的这么早。
一小时前,她刚刚收到《箴言》转来的一笔数额不菲的稿酬,作为刚刚读研二的学生,得到世界顶级学术期刊认可,本就是值得大肆庆贺的事,可以说提前完成了授予硕士学位的必要条件之一,更不用说接下来如果在国内哪怕是校内参与评奖,对她的学业事业都是莫大的助力。可真正让林梅开心的,是她在拮据生活几个月后,终于又能给家乡的那个账户转账了。她只留下了一点生活费,其余稿酬的十之八九全部转到了那个账户上。
因为有着这份让每个毛孔都暖洋洋的欣喜,所以当那个白衬衫小男生突然挡在面前时,林梅硬生生压下了使出防身术中“一字鞭腿”那招的念头。
在这个出生率持续降低的时代,人类的原始本能并没有随之削弱。虽然以岛国为代表日渐风靡全球的虚拟伴侣产业蒸蒸日上,但从10年前的“东方文艺复兴”思潮开始,随着复古风兴起和医疗科技飞跃,年轻人圈子中又逐渐拾起并流行开来实体的男女之事,就像出生于世纪初史称“00后”的那一代老年人坚持的那样——这也是文艺复兴的一部分。当下,虚拟伴侣的市场客户流量调查如果按年龄区间来呈现分布图,几乎是一条正弦曲线,峰值代表的主流消费群体基本都变成四五十岁的中年油腻大叔大婶了。在这样的土壤中,尽管有文艺复兴带来的礼乐再兴,但欲望依然如野草般蓬勃滋长,如逢春雨,岁荣不枯。
尤其在这样的欢乐场,酒精和荷尔蒙的化合作用带来了更多对己对人的肆意随性,夜复一夜地上演各种一拍即合、一拍几合、几拍几合的piston sport前必要的铺垫。
就算林梅从不妖娆示人,在“fity”酒吧遇见各种搭讪却也并不鲜见了,只是她习惯把工作和生活区别开来,从不混淆,因而从未在这里希冀什么风花雪月。当然,她也是正常的女人,可在没有男友的空档期她宁愿去著名的影视论坛之类的地方碰运气,也不喜欢这里浅薄露骨的诉求。更何况,眼前这个小男生,单论外表,不说算不上她喜欢的肌肉男类型,恐怕毛都没长齐吧?
本就长相清冷的林梅瞥了他一眼,侧开身子走过去,没想到小男生又跟在身侧,嘴巴张合之间,声音却被酒吧内的声浪淹没,面上满是紧张尴尬甚至还有一丝羞涩的神情。
林梅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小男生的造型,虽然扮成了成熟稳重风,嗯,头发都一丝不苟,但尚显稚嫩的五官带来的还是那种小鲜肉乖宝宝正太男的感觉,这跟之前遇见的所有搭讪的人都不一样。
看着小男生边说话边向她摇晃手腕,林梅抿了抿嘴唇,也按了一下手环——降噪声场启动,瞬间周围的喧闹弱去,传来了面前的声音:“美……呃……女……,你好!”
林梅促狭道:“美呃女?”然后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小男生再次露出了窘态。
“嗯,我,我是想说美女、女士……女神,对,女神。”小男生习惯性地摸了摸头发。
林梅终于惊鸿一瞥地笑了笑。
小男生仿佛被这笑容照亮,瞠目结舌了几秒钟,又怕林梅马上离开,赶紧压下那份失神,说道:“女神,我,我能请你喝杯酒么?”
林梅挑了下眉毛,直视他:“想泡我?你有钱包夜么?”
就算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林梅也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瞬间涨满红潮,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禽类。
“嗯,不是,是,咳咳!”他被自己的气息呛到了。
他想象过无数次的对白场景,总勾勒出一幅幅或是才子佳人或是琴瑟互鸣或是桃李春风或是江湖夜雨的画面,正如她的气质气场和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那份22:00后的清雅。不该是这样直接的对白啊,直白到让他觉得小龙女身着朋克夹克黑色丝袜左手sh右手candle在古墓中教育杨过、王语嫣穿上了抹胸热裤披头散发在西夏枯井里对段誉大喊“rockg roll”……晃了晃脑袋,赶紧屏蔽了这荒诞的画面。虽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他却没有哪怕一丁点偶像破灭的失望感,反而真有了那一丝征服的欲望。
面对他表情丰富且快抽筋的脸,林梅其实也快被自己的回怼逗笑了,她性子本来就是较为冷淡的,平日言谈也不是这种风格,可能确实今天心情好吧,不觉间降低了心防。她左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用家乡的方言说道:“老弟嗷,你还是小孩儿呢,不是姐的菜,姐现在也不想吃娃娃菜。”
好不容易理顺气息,又被呛了一下的小男生说道:“我,咳,我20了好吧!谁小孩儿啊?”
“说周岁。”
“呃……19。”
“嗯?”
“18岁零11天……”
“哦,金牛座,好色哈。”
刚刚成年的小男生满头黑线,看着她揶揄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使出很大劲儿般大声说道:“我就是想请你喝杯酒,嗯,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
“要死啊?你自己‘呸’三下!”林梅皱眉。
“呸呸呸!”他从善如流,笑了:“是明天要离开,去国外,所以,想请女神喝杯酒,就是喝酒,咱不玩表白什么的,俗,忒俗。”
看着一口京片子的小男生,林梅觉得他应该是那种衣食无忧家境不错的孩子吧,皇城根下长大没受过什么委屈,尚不知生活艰难困苦之味便已走上了家庭铺就的安稳之路。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平时根本没闲工夫跟丫扯淡,怼几句教育小朋友知道社会艰辛?自己又不是他妈。只是,这孩子看起来还不算讨厌。
林梅看了下手环,时间还早。
“成吧,今儿个姐心情不错,给个面子。”林梅也不再端着说家乡话了。
“得嘞!谢谢,谢谢!”小男生这次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
这孩子,装什么大人,笑得跟特么一祖国的花朵似的,林梅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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