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桐和妹妹很早就没了爹,从小就只知道有个苦命的娘。
打从小桐记事开始,村里的阿叔阿姨阿爷阿婆们就常对他说:“你要听话,你娘是个苦命人,不要给她惹事儿。”
小桐每次听到这句话,就感觉被人朝他心里扔石头,石头越来越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他却也清楚这句话的含量,他害怕别人的可怜却又不得不被迫接受和承认,仿佛是生在淤泥中的莲藕,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一片漆黑。
后来,小桐八岁那年,他的母亲带着妹妹改嫁到其他村,把他扔给了阿爷。
他不知道为什么娘不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村里人也正好为他抱不平,说他的娘傻,要女儿不要儿子,更何况是这么懂事的儿子。
村里的人突然变得和蔼可亲,突然让他变成了有人撑腰的孩子。他对那狠心的娘是盲目的信任却又满腔愤怒,别人问他想不想他娘,他说:“不想。”别人又问他为什么,他说:“她不要我了,我也不要她。”
他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多个晚上,心里既委屈又生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嗓子都哑了好几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娘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他,这才意识到娘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灵魂好像是被揉碎了一般,使得他在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认清现实世界的可怕,自己赌气的行为在现实面前没有任何威胁力。
突然有一天,他心里的气都消失了,是时间的缘故,更是思念在作恶。那思念就像是山里的风刮走了他的气,就像是秋天的雨洗刷了他的心,就像是湖里的水无穷无尽。
小桐又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多晚上,偷偷喊着娘,也许是因为白天没有喊娘的机会,所以在晚上这一声声娘的呼喊才深入骨髓。那思念就像是装在杯子的眼泪,日积月累,当杯子里的眼泪装满了以后,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决定去找他的娘,哪怕是她不要他,哪怕是让他死去,哪怕是付出任何代价,他将不管不顾,就只是单纯的见娘一面,仅仅只是一面,他要见他的娘。
他不知道娘在哪个方向,只知道一个劲往山外走。
村子的山路又荒又暗,没有灯光也没有月亮,蜿蜒曲折而去的像一只只魔鬼的手。小桐看不到前面的路,却不想回头,只能摸着大致的印象。突然,他浑身一抖,发现前面正好就是坟墓堆,就是村子里埋死人的地方。他开始害怕起来,不敢往前面走了。
四周黑漆漆的,明明安静得很,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身边,他越想越害怕,就开始回头跑,越是跑就越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追他,又觉得自己肯定跑不过,心里就更害怕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跑累了,就停了下来,往四周一看全是漆黑的山路。
小桐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现在的他只想回家,心里实在害怕,就一个人躲在树下,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哭了起来。
这漆黑无月的山空中,丝毫不见人影,一颗老树下,却只听见一个孩子的哭泣声,这幅风景图,又是阴森又是恐怖,却也让人格外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阿爷在叫他的名字,他悄悄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很远很远的地方,阿爷拿着手电筒寻他。
这一幕,永远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阿爷的手电筒发出的那一点灯光,在这黑暗中显得微不足道,可是此时,就是这点灯光点亮了他的世界。
他放生大喊:“阿爷,我在这里,阿爷,我在这里。”
阿爷急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又把他放了下来,对他吼道:“你干嘛去了?大晚上的,你要干嘛。”
他拉着阿爷的手,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
“你哭啥?说话啊,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到处跑。”
小桐哭的更厉害了,心里既难受又委屈,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想他的娘了。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想娘了,我要找我娘。”
阿爷听到他这么说,突然就不生气了,这个老人一下子也变得无言以对。他握着小桐的手,往回走去。
小桐和阿爷在黑夜里走的山路,仅仅就靠着阿爷的手电筒发出的一点光亮,虽然小桐还是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但是握着阿爷的手,看到前面的光,就再也不害怕了。
小桐问阿爷:“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爷说:“不会的,你娘最喜欢小桐了。”
“娘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娘现在很忙,等她忙完一阵子就来看你了。”说完,阿爷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手链,戴在小桐的手上。
手链是一颗颗木质的珠子串起来的,仿佛时代很旧的缘故,一颗颗珠子被磨得光滑无比。
小桐摸着手上的手链,开心极了,对阿爷的话深信不疑,再也不在被子里喊娘了。只是娘忙的时间太长了,过了好久都没来看他,仿佛是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
小桐的爷爷是一个农民,但是还有另一层身份,他在村中被人称为:菩萨,也可以说是阴阳人。
几乎每个村子中都会有这样的人,凡是遇到一些灵异的事情,村中的人都会来找他爷爷来办事,来求人办事也自然少不了一些打点。如遇到逢年过节,生意更好。
相信的人有,不信的人也想求个平安吉利,小桐的爷爷就在这种半信半疑的双重身份中,过了大半辈子。
可这样的身份终究是上不了台面,信的人不愿意沾染,不信的人又是不屑理会,熟悉是一回事,但是终究和村里的其他人有隔阂,连带着小桐也没有小朋友愿意和他相处。
早些年时,爷爷的身份地位很高,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农村人的精神寄托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近些年来,封建迷信的面纱被一层一层的揭开,就算是在农村,也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半信半疑。所以现在小桐的爷爷两重身份,更倾向于农民一点。加上小桐越来越大,爷爷种的田也越来越多,小桐的爷爷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老。
有一间房子是小桐绝对不敢去的,那就是爷爷置办供奉的房间。有一次小桐误闯入,看到供奉台上那个雕像既不是观音菩萨,也不是如来佛,居然只是一个又丑又矮又胖的老太太。雕像闭着眼睛,当小桐看过去的时候,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小桐浑身发麻,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房间。
事后,当小桐和爷爷说起这事的时候,爷爷却是大发雷霆。这是小桐印象中爷爷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
“你这个不听话的娃,小小年纪还学会骗人,难不成你还想继承我的后业?难不成你还想在这村子里面过一辈子?”
小桐大叫:“我没有说谎,它就是睁开了眼睛。”
爷爷脸色气的通红,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随手抄起放牛的鞭子,也不心疼的在小桐身上直抽。
“我让你说谎,我让你说谎。”
小桐委屈极了,蜷缩着身子嚎啕大哭,却不肯认错。
爷爷抽了两鞭子,见小桐可怜兮兮的蹲在墙角,固执的不肯认错,那一瞬间,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怒气消了,就连身上的精气神也被磨干净了。他的眼神一时清澈无比,一时暗淡无光,清澈时就好像是刚出生的孩子,无限希望,暗淡时就好像是即将死亡的垂暮老人,无尽衰败。
“我告诉你,你给我好好读书,以后给我考大学。”说完这一句,爷爷就走了。
考大学这件事已经不知道被阿爷拿出来说了多少次,却没有任何时间比此刻更深入骨髓。从那之后,小桐再也不提那个雕像的事,也再也不敢进入那间屋子。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世界的眼睛不一样了,好像看向世界的视线中不仅仅只是一双眼睛,还有一颗难以描绘的心。
一阵风吹过,树梢摇摆,树叶飘落,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已经发生过一样,就好像是已经被设定了一样,不知道是昨天还是未来,一顿恍惚,如梦如风,梦醒时分却发现依旧此时此刻,依旧现在。
小桐上了高中以后,不得不去往县城,只能留爷爷一个人在家。他时常想家,也又时常害怕回家。他每回一次,爷爷就老一次,他怕再次回去的时候,见不到爷爷,并且这种感应越来越强烈。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是他的身边却经常出现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假装看不到,也不和爷爷说,可是他越来越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存在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一天他上课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悲伤,是从胸口处爆发,疼得他的眼泪直流。这时候,教导处的主任突然来找他。跟他说,你爷爷不行了,赶紧回家见最后一面。
他回家时,爷爷已经去了,终究是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那一次,他见到多年没有见到过的母亲。母亲比以前老了很多,一看到他就开始哭,见到躺在床上的爷爷就哭得更厉害了。他对他的母亲,心中只有恨,尤其是这个时候,恨得更厉害,恨得直打哆嗦。他不想见他的母亲,就将她赶走了。
他始终记得母亲被他赶走之前回头看他的眼神,有太多的难以言表的情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伏在爷爷的灵前哭泣。姓马的村长,召集了大伙,有钱的出钱有利的出力,正筹划着爷爷的丧事。
到了晚上,他找了个凳子坐着,眼神一瓢,却见爷爷的鬼魂从供奉的房间走了过来。爷爷见到小桐能够看到自己,哀哀一叹。
“莫哭了,小桐。”
小桐见到爷爷,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害怕。
他颤颤巍巍的问道:“你死了么?”
“死了,人总是要死的。你也不要太悲伤,爷爷死后才是爷爷的归宿。”
爷爷走到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说道:“活着的时候,送了不少人,死后不知道谁能够送自己。”
“爷爷,我送你,但是你可不可以多待一会?”
“傻孩子,你哪里会什么送人,人死后在阳间最多只能多带七天,如果七天不肯走的话,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哦!”
这时,屋子的外面仿佛是有人要走进来一样。
爷爷一脸惊讶:“这这这,怎么黑白无常亲自过来了?”急忙吩咐小桐:“快快快,去把我床头的三只白色的香,点上一根。”
听到这话,外面的黑白无常突然停住了脚步。当小桐点上了白色的香的时候,这两人迫不及待的走了进来。
只见一身黑色西装,脸色悲苦,竟是黑无常,一身白色西装,脸色欢喜,确是白无常。
“哈哈,客气了,这等云香,我兄弟两个居然有福享受。”
“哪里的话,两位仙尊大驾光临,是我怠慢了。只是究竟何故,竟劳烦为何两位亲自来送我一程?”
黑白无常说道:“都是同道中人,理应如此,况且此番也是鬼婆特意交代,我等也不好拒绝。”说完,又转眼看向小桐,惊奇无比:“这位小朋友就是你的接班人吗?”
小桐看着黑白无常,只觉得面前的两个人就好像是两个凡人大叔,也不像民间传说的那么让人好怕,也不知为何,总感觉两个人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爷爷回答道:“我哪里有这个资格,这个需要听从上层的安排才是。”
白无常欢喜的说道:“这你就放心吧,你孙子境界比你高,一旦成为灵师,比你这个待在一个小小村子的老农民要高得多。”
“真的?”
“这还能有假,这是鬼婆亲自嘱咐我俩。几年前鬼婆就看了他一眼,也是一时好奇,居然给他开了天眼,此等资质,恐怕有望成为下一代灵主的接班人。”
“灵灵灵,灵主?”爷爷十分惊讶,他在这小山村一辈子,付出一生,知道的很少,却也听过灵主的名讳,就好像是小山村的村长听到了自己的孙子以后会成为国家领导人一般,何其震撼和激动。
黑无常亲切的对着小桐说道:“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联系我们兄弟两个,以后咱们就是兄弟,大家要多多亲近。”
小桐也不知怎么说,见黑无常这么亲切,说道:“好”
“好什么好,你一个活人和一个地府的人有什么亲近的,难道你还想早点死不成?”
黑无常哈哈一笑,模样悲苦万分,道:“咱兄弟两个公务在身,也不好在人间多待,你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和你孙子交代的。”
爷爷对着小桐说道:“我本想你好好上大学,好好过上凡人的日子,看来你终究要和爷爷一样踏上灵师的道路,这条路不好走啊。不过你终究比爷爷强,这条路上爷爷能够教你的很少,以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爷爷为灵师这个职业付出一生,碌碌无为,死后竟然因为你的原因,能得黑白无常接引,我生前作为灵师,早年丧妻,老年丧子,也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好几次想放弃,可终究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责任和使命,现在想来,怕也是宿命,是要等到我的孙子。”
“阿爷你要走了吗?”
“有两位仙尊亲自送我,也是爷爷的一番造化。小桐啊,你要记住,灵师这一条路,有一条最严酷的规定,就是不能让凡人知晓你的身份,天命不可违,天机不可泄露。这个是天规,万万不可违背。”
“好,我知道了。”
“其实你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每天去看一眼供奉台,它会告诉你在你管辖之地有谁今天会死去,待人死后,你把鬼魂交付到鬼差手中即可,你现在开了天眼,这事情就更简单了,想必鬼婆也不会让你一直呆在这。爷爷死后,这个村子就交给你了,村里人本性善良,平日里不要和大家处的太熟悉,以免死后难做。你灵师的身份得继承,凡人的日子你也得过,阿爷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这三根云香是我侥幸所得,对鬼魂有莫大的帮助,哪怕只是剩一丝魂魄,也能重塑完整,希望对你以后能够有帮助。”
黑无常听到,本不应该打断,但是还是忍不住说道:“这等云香,燃烧出来的可是仙气,那是仙家手段,用在一些小鬼身上就浪费了,小兄弟以后可得好好珍惜。”
爷爷又说道:“我让你手上戴的这个手链,是我们家里祖传的,遇到意外可以救人一命,咱家世世代代也没有舍得使用,如果我当时把这个给你父亲一直戴着,可能会救他一命,只是这世事难料啊!你可要好好戴着。”
白无常有说道:“生死乃天命所归,冥冥中自有定数,如果你强行为别人逆天改命,这生命死亡的空缺,就会转寄到你身上。小兄弟,这个手链是宝物,也是一个害人之物,你得好好保管,如果让别人使用了避免死亡,死亡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终究害了你自己,甚至可能会害死更多人。”
黑白无常临走之前,对小桐说道:“今日受你点云香,得你仙气,便受你因果。现在提点一下你,鬼婆就是你爷爷供奉台上的那位,也就是你爷爷身后的大领导,她老人家特意嘱咐你,让你日后到青山深处去见她,具体是什么时间,我们毕竟不是一个体制之内,不方便知晓,但是希望你好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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