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底我离开“外秀皮衣”，来到了位于市区的“前秀”公司。“前秀”公司的全称是“前秀资金调剂服务社”，实际上就是一家私人银行。公然开在大马路上，办理存款贷款业务。存款利息自然是比银行要高一些的，贷款手续自然是比银行要简明很多的。所以说门庭若市一点也不为过。当然，非常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公司并不合法。主管部门多次前来，勒令关张。余总，我的老板，口头上总是唯唯诺诺，但是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
也许当时温州的个别部门，基于温州民营、个私经济发达，融资需求旺盛，而银行根本无法满足所需的现实，希望通过一些金融创新来有所改善，且据说也有报告呈向上层，只是尚未获批。余总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样的空穴来风，便一拖再拖，幻想着有朝一日政策暖风吹来，他的私人银行为政策所鼓励也未可知，哪里还会来关停呢？
我的老板余总是个传奇，他其时才三十来岁，小学都不曾读过，但是已经闯荡江湖十五载，据称资产数千万。所以虽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但是只要是坐下来“听余一席话”之后，那几乎人人都会折服于他见识之广博、志向之远大、关系网之密布，因而立马对他肃然起敬、刮目相看。
我初到他公司任财务部经理的时候，他对我一手漂亮的字甚为赞叹。后来他让我草书他的名字，去刻章处刻一个橡皮印来。因为天天要在员工的报销凭据上签字，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他每每总象那画工作画、绣女刺绣一般，全神贯注地低头在那里细细劳作，好不容易才画好自己的名字，看了又看，却又非常不满意，仿佛这样的字实在与他的身价是大不相称的。橡皮印章刻好之后，他高兴极了，总是放在随身带的包里，不仅是报销签名，但凡用到签名且被允许使用的，他都会拿出来盖一个上去，然后显得心满意足。
余总敢开“银行”，我开始确乎是怀疑过的，后来有一次他对我说：“丰北，这世上哪有什么原则、什么规矩、什么法律，依我看统统都是胡说八道，都是骗人的。这些东西都是人自己定的，那当然也是可以打破的。我就是从不守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才赚到这么多钱的。要不然我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怎么拼得过那些有文化的人，我就是靠胆大。”对于向来安分守己、恪守规则的我来说，自然觉得他的言论十分荒唐，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当前的成功。我也相信了，他有挑战一切的胆量，包括在大街上公然开银行。
因为上级部门三天两头前来勒令停业，加之我自身对于法律的认知且向来谨小慎微，我怕资金服务社迟早出事，到时不免受到牵连。所以做了不到半年，我便萌生退意。余总很需要我这个助手，便对我说，他上个月刚在马路对面创办了“前秀化工”公司，这是他的老本行。我可以去“前秀化工”担任主管财务的副总。因为受到余总的器重，待遇又很好，我于是来到化工公司。
“前秀化工”销售部经理是一位原温化集团销售部处长，刚退休。这位方总为人十分谦虚，六十来岁的人，看见我总是一口一个“丰总”。什么事情都说“向您汇报一下”。他的工作能力和对于工作尽职的态度令余总非常满意。公司开会讨论决策时，他每次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对于余总的一些观点他不能苟同时，也会委婉但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但是，只要一旦作出决策，则无论他先前怎样不认同，他都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这实在是令我非常佩服的。
对于余总的视规矩为无物，我以前也只是耳闻而已，不过刚到化工公司，我立刻就眼见为实了。楼顶需要做一个霓虹灯架，余总让我找广告公司办妥。我说自己并不内行，与广告公司接洽之后具体再向他汇报。他说道：“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不要一再汇报。”我知道自己于这些是一窍不通的，为慎重起见，签订合同时还特地跑去请教了资金服务社的办公室王主任。王主任五十多岁，本来是装修公司出身，于这些是很有经验的。他看过合同后，认为定价还是基本合理的，我这才与广告公司的陆总签订合同，预付工程款。
工程完工之后，陆总来结帐。除了预付款一万，尚需支付一万五千元。我便与陆总一起去找余总盖橡皮章。哪知道这余总手拿结算单一看，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骂道：“你这什么狗屁广告，这样的工程哪里需要二万五千？马上拆走，不要了！”我和陆总两人面面相觑，当场傻在那里。虽然我自己心中坦荡，并没有吃回扣什么的，但是被他这么一嚷，仍不免心中惭愧，总归是自己能力不行做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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