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天上神一般的怒吼
有人在地底像狗一样的狂吠
当祖先的灵感依然在沉睡
活着的我已没有时间浪费
珍惜今天的每一个机会
因为我没有心情再去抱怨劳累
我不累,我不想睡
我不累,我不后悔……”
2019年1月29日下午五点,当我与母亲坐在返城的公交车上,并用电话向父亲及吴律师“汇报”完这一天的战果后,我靠在椅背上,戴上耳机,打开手机音乐软件,面孔乐队那铿锵的重金属节奏和主唱男性荷尔蒙爆炸的嗓音轰击着我的耳膜。歌名是:《我不累》。
可这个时候,我真的感到了累。那是持续亢奋紧张后忽然放松下来的必然反应。
但我和坐在旁边的母亲,心情依然不能平静,那是一种激动中有喜悦,兴奋中有欣慰的感觉。
……
时间倒回一个半小时前,依然是北昌区法院执行局见面室。
谢同拿起刚刚写好的笔录纸张,望向我们,说:“各位,现在我念读一下我写好的笔录,等我念完,各位分别过目一下,没有疑义了,大家签字,你们三家的债务纠纷一案就算彻底了结了。
包括我在内,在座者纷纷点头,但我心里在想:“案子了结了,可各自心中不能了结的东西还很多,比如恨。正如热播警匪电视剧《破冰行动》杨坤所唱主题歌歌词——‘有一种恨,叫决不宽恕’,就算你商军还清了欠我们的钱款,但你欠我一家的精神折磨,你今生还得清吗?”——然而这时,谁都清楚自己不能再发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签字,真正结案。
“《谈话笔录》。”谢同念道,“时间:2019年1月29日。地点:北昌区法院执行局。谈话人、记录人:谢同。见证人:黎静(助理法官)。被谈话人:刘笑笑(刘玉之子、代理人)、金仑、商军。
“谈话内容:谢同:今天你们原告双方就商军的租金问题达成了一致,答应给其留下15万元现金。此款在你们双方利息中给商军扣出,具体分配情况如何?刘:我这里在上回笔录(双方共出6万元)的基础上,再添加5万元。谢同:那么金仑,你的一方呢?金仑:我再出4万给商军。谢同:那么总计留给商军15万元,没有疑义吧?刘:没有。金:没有。
“谢同:那么也就是说,给你们双方的金额如下:给刘玉一家连本带息总计1015000元(含庭审费、保全费及评估费)。给金仑一家连本带息为4595000元。双方有疑义吗?刘:没有。金:没有。
“谢同:商军,经过拍卖,你的房屋是用来抵偿此两家之债务的,但根据法律规定,需要给你——唯一一套住房之被执行人,预留一部分生活费和租金,经过几个月的商议,由先前的6万,10万,到两家答应给你15万补偿,这是你最终的要求了吗?商军:是的。谢同:你同意这个数字吗?商军:同意。
“谢同:好,现在,你们三方还有意见或疑义吗?刘:没有。金:没有。商军:没有。谢同:那么你们三方现在阅读笔录稿件,如无问题请三方签字。我宣布:此笔录为本案(涉及到的刘、金、商三方)最终结案之法律文件!”
谢同念完,首先接过去看的是商军,这一点上我和金仑丝毫不会跟她争先后,我想:只要你没有了新的幺蛾子,你看半个小时我们也不管。
结果商军只看了三分钟,便拿过谢同递给她的签字笔在纸张末端签了字,并按谢同的要求写上了日期。我不知金仑当时的心理反应,但在我,是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随后,便是我和金仑的短暂“过目”,这样的浏览是很快的,我们两人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便确认无误,在笔录上签名,写上日期。
当金仑将签名最后一个笔画完成的那一刻,我知道,这场跨度四年的漫长债战终于在这一纸文件中迈向了尾声。
之所以说尾声而不说结束或胜利,是因为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接钱。——此事不完成,这个圆形的“句号”便画不上。
“那么,谢法官……”我面带含蓄地笑着说,“您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刘,你跟你的家人这回可以一百个放心了,三天之内,也就是春节前,你们的利息便会出现在你父亲的卡里”谢同又望向金仑说:“你那个可能要更晚于小刘家一两天,但也到不了春节,因为你那利息部分过了百万,需要副院长签字的,我今明就去找他签字。”
“好嘞!谢法官!”我说。
“明白了。”金仑也点头,但我看到,他那双铜铃大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盯着商军。
我刚随金仑的目光望向商军,老家伙便开口了:“那我呢?谢法官?”
“现在就得说说您的问题了!”谢同看向商军说,“根据我们院(其实也是全市法院都如此)的规定,给当事人打款只能打账号,没有现金交付程序,且超过三万的款项不会给支票。您看您这事儿……?”
我和金仑对望了一眼,嘴角彼此露出了一丝不会被察觉的“狡猾”地笑——只因我们知道:她商军、甚至她儿子黄峰所有名下账号都被参与此案的各个法院冻结查封了,或者说,只可进不可出,这就意味着,只要法院把这十五万打入她或她儿子的账号,那么瞬间就会成为查封冻结资产而即将被填了后九家的账。
这不正是给商军黄峰这号多行不义之人的又一打击么。你商军为了多要补偿款绞尽脑汁,却当得来你满意之数字时——拿不到钱了!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黑色幽默,四年来被商军循环上演。
“那您说我这可怎么办啊?谢法官!”商军拉长了哀求的语调。
“你别问我,我没办法!我有办法就不会问你了!”谢同的表情中也露出一丝不屑,语调冷冷,将目光看向窗外。我们清楚,这是商军给谢同“扎针”过后遭遇的直接“报复”。
正义通常迟到,但决不会缺席。
报应本循环,只是来早或来迟。
“我倒有一主意!”我忽然冷嘲热讽地开了口,“商阿姨,您不妨打到您外甥、也就是商健阿姨的儿子——小伟的账号里啊!姑表亲,辈辈亲啊!”
据母亲后来说,她听到我这句后忍住了才没笑喷出来。
“哎呦!别呀!”商军哭丧着脸说,“那哪行啊?就小伟恨我恨的牙根痒痒,杀了我的心都有,这钱一过去,我还……我还要的出一分啊我?”
“哎?我倒有一主意!”久没开口的金仑的姐姐发了话:“你这样吧,你打我们账号里,我们保证给你,不会亏了你,但是前提是,你得给我们两万劳务费!”
这回我是真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赶紧拿咳嗽来掩饰。
“你你你你……”商军一脸愤怒,点指着金大姐,“这个时候,你拿我寻开心!”
“就拿你寻开心了咋地?”金仑站了起来,“你个老骗子还有理啦?你急一个我看看!”
我当时真有心学《甲方乙方》里的葛优葛大爷的语气也来一句:“你急你急你急!”——但还是克制住了。
作为法官,谢同赶紧高声开了口:“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都不要吵了!也不要玩笑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谢同望向商军说:“您啊,赶紧抓紧行动,这一两天,趁我还在,趁财务部还没放春节假,赶紧找个稳妥的亲友的账号给我送来!我们的规定是,只要第三方签字了,我们法院是可以打到第三方账号的,您明白了吗?”
用文学中常见的话讲,商军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回了椅子,又佝偻起了她那病态的身子,低声说:“明白了,我去想办法,然后赶紧跟您联系。”
谢同刚要张口,商军似又想起了什么,抬起脸看着谢同说:“对了谢法官,我想给自己鸣个冤!”
“您字儿都签了还鸣什么冤啊您?”谢同似乎早就料到她有这手,不耐烦地想给她堵回去。
“我得说!我得说!”商军又坐直了身子,“谢法官,我是好人啊!我跟我儿子都是好人啊!我们也不是害人的人啊,我们也是受害者啊!我们是高利贷的受害者啊!”
我表情夸张、翻着白眼望向天花板。
金仑和其姐瞪大眼睛盯着商军,似乎在说:“你再多一句我们就该动手了!”
打圆场儿的还是谢同,他冷冷地一笑,说:“这位商阿姨,您的意思是:人家后面十几家债主都是给您放高利贷的?那也好办,您要是心里不平衡,或者有冤屈可鸣,您可以到上一级法院去申诉,或者到我们北昌区的同级别法院去诉讼——至于能不能成,就是您的造化了。当然,还有个最快捷的方式,您直接拨打幺幺零报警。”
“我才不告呢!我没那个精力!”商军又缩了回去。
“您精力挺旺盛。”谢同笑着所,我们都听的出他是在揶揄商军给他写诬告信、扎黑针那事儿。现在耿耿于怀的轮到谢同了。
“我还有话说!”商军又坐直了身子,听到这儿,翻白眼望天花板的是除她以外的全屋人。商军又拿出她独门绝技的哭腔拉调:“谢法官,卖房卖了那么多钱,您怎么不把十一家平均分配呢?您均分了多好,我的压力还小点儿!为何只给他们两家呢?”
金仑猛地站了起来,要不是我拽住他衣服后摆,恐怕他的大巴掌就拍过去了。金仑用手点指着商军的脸,一下一下点指,但克制着没有说话。
“呦!照您这么说还是我们不对了?”谢同看着商军,表情已经很恼怒了,说,“您这会儿知道自己压力大了?您要是担心后九家跟您没完,干脆咱们改改笔录吧——这十五万人家两家照出,但是平均分给后九家?”
“别呀别呀!”商军忙面露焦急连连摆手,“我就那么一说。”
可谢同显然是小脾气上了,不依不饶地说:“我们的分配都是基于法律规定之上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依法依据依规,您要觉得我哪一条做的不对,我现在就去楼上拿相关文件,您要是不着急走,您就等这儿,让人家两家先走,怎么样?”
“不了不了,我还得去找卡号呢!”商军的表情又回到萎靡,“我什么也不说了……不说了。”
然而她说的还少么?
“好!既然没人发话了,那么今天的见面和笔录就到此结束!各位可以回去了!至于各自的拿钱方式我刚才也都说了,不再赘言!”谢同站了起来,露出了一丝苦笑,说,“我跟各位就不说‘再见’了,今后可以见,但希望不是这里。”
我和金仑及其姐坐着纹丝没动,这是我们的心照不宣,我们都不愿意和商军一同出去,此时,我们双方多一个字也不想再跟她交流。
“那……好,我先走!”商军看出了她的尴尬地位,站了起来,“我……谢谢各位……”她又动了动嘴,没有说出后一句,我们知道她想说诸如“再见”之类的话,但她也知道,谁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她。
那果然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见她。
事后得知,她果然弄到了账号,是一个律师的账号。法律规定,律师可以代表代理人收取款项,但前提是,要么是直接代理律师——如我家与吴律师这样的关系;或者,要么,就是临时合作,但那需要单付代理费,听说,商军为此付出了5000元人民币的代价。
见面室的门被商军从外面关闭的一瞬间,我分明听到了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一口恶气,也是解脱之气。
谢同望着门,低声自言自语道:“老太太这病态的样子,身体堪忧啊!”
“装——哒——!”我、母亲、金仑、金大姐,四个人竟异口同声!
谢同扑哧笑了出来,连连说:“好吧好吧好吧,你们大伙赢了,刚才算我没说。”
直到此时,这间我曾“光顾”了无数次的执行局见面室才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轻松惬意的氛围。
“那么,再见了,小刘!还有亚红阿姨。”金仑站起来伸出手,我自然也站起来礼节性地与其握了握,以示此次“合作愉快且成功”,又与金仑的姐姐礼节性地握了握手。
而我知道,这也应是最后一次见他们姐弟俩。此生同他们再无交集——也千万别再有交集。
见姐弟俩离去,在谢同身旁做见证人的助理法官小黎也上楼了,屋里只剩下我们母子及谢同。母亲自然少不了对他的感谢和对他健康的关心,并表示:“自古只有患请医而无医请患,但为了保证谢同法官您今后以更康健的身体投入工作,我们娘俩郑重邀请您来我的小诊所,给您推拿正骨,全身调理!”
谢同自然也是感激不尽,并言节前是不行了,再过一两天他就要回家乡过年了,但表示节后进城时一定去母亲的诊所让母亲为他诊疗。
其实我们也知道,他只是说说,能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无论出于日理万机之忙碌,还是按政法界人士的“行规”——了案前跟当事人没有私交、了案后也不跟当事人产生交集。但我们的“礼儿”(里)得跟到!
至于“面儿”,后续自有以我们方式进行的报答。
公交大巴开到市区总站时,天已经擦黑了,这是寒冬腊月的傍晚,但在我和母亲、包括在家里的父亲的心里,天终于放亮,春终于要来了。
车停下的同时,我的耳机里恰巧放完了金连芳老先生的长篇评书《六扇门内好修行》的最后一回,在最后,金老再一次以开篇时的定场诗做结尾——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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