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小时,北昌区法院执行局一楼三号见面室内,我和金仑都在“谈判”。
这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一口东北口音,高大而壮实,若说我这一对眼睛在四年里练就出了还算比较睿智的眼神,那么金仑两颗硕大的眼球里透出的就是:一股精明之极的“痞气”——当然,这是我早就想到的,几年中虽然素未谋面,但从吴律师的形容中(2015年夏,金仑曾去找过吴律师,我在先前提过这事)、以及我们通过商军言语和案件资料剖析也知道此人也是个背景复杂的“社会人”,也就是放高债的“暗门”。当然,无论如何他都是绝对安全、无人追查的,这就是金仑的精明之处,他的一切借贷行为都走的是“民间借贷”手续,所以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
双方刚一对脸之时,我便首先伸出了手,说道:“金仑大哥吧?久仰了!”
金仑跟我握了握手,说道:“啥久仰啊,别寒暄了!咱开门见山谈吧!”
随金仑一起进来的,是个更高更壮的年轻人,金仑说是他的司机和助理,但我心里清楚,这就是传说中的“保镖”。
“你俩都到齐了哈?”谢同说,“都坐!在你们开始互相谈事前,咱们仨先得商议个事儿。很简单,我觉得占用不了多长时间,那就是:你们两方确认一下,打算给商军留出多少?”
“谢法官,我早想好了!”听到谢同的话,我不加思索地就说了出来,“您不是说过么,如果精打细算的话,她的补偿费也就不到五万,或者算多点也五万出头,那么好吧,我和金大哥再大方点,我们把卖她房子钱的零头给她——六万!您看如何?”我又望向金仑,“金大哥觉得如何?”
“要我说啊,按我的脾气,一分钱都不给这老东西!老骗子!把我们这些原告坑成啥样儿了?”金仑叫嚷道,“卖了她房了都,还想从这里拿钱,老东西要脸不?……行了,既然小刘都这样说了,我也……同意吧!给她给她给她!拿着买棺材去!”
“那行了,这事看来果然快!那就把零头六万给她了,假如回头我们法院精打细算后不到这个数,剩下的也算便宜她了。”谢同站起身,说道:“那么剩下的事儿,就是你们谈了,我呢,去旁边屋接待其他当事人,商量好了叫我,咱们就做笔录了!”
我和金仑点点头。谢同此时的回避没什么毛病,这种提到原告当事人关于钱的具体数字的谈判,即便他作为法官,也是不好插话的。我理解。
“成!”见谢同出屋并关上门后,我点头说道,“看得出金大哥是个爽快人,那么咱们就如您刚刚所说——开门见山了。我首先要说,现在咱们是一条战线上的,咱们现在是‘友军’关系,所以下面要谈的,必然是建立在同仇敌忾地基础上。”
“那肯定的!”金仑一屁股坐下,说,“不都是商军这老太太害的么!咱都是受害者!这个老……”他骂出了一连串的几乎不堪入耳的词语,虽然我听来特别解气,但就不复述了。
我于是开始把我们这边的情况以及我们所拥有的权利给金仑复述,他便打断了我,说:“行了,小刘,你家这边情况我几年中早了如指掌了,谢法官上周也把你们需要拿多少钱的事说了,现在你说吧,想从我这儿拿多少走?”
这话着实刺耳。但是谈判能成功的基础便是决不能急,急了就输了一半了。不急,但是气势得在。
“您看啊,金大哥,咱们的判决书规定的利息部分她商军怎么给,这是一样的,都是国家贷款利率的四倍计算,截至到现在,我们已经快150万了,当然,我们知道您是抵押方,‘硬度’比我们强,但是我们是财产保全啊,一样有‘硬度’,可我们基于咱们两家友好的基础,决定大量放水,但不能低于130万。”
“多少?”金仑瞪大了那双轮盘似的眼睛,“兄弟,你可真敢开牙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整个卖房的钱可都应该是我的,要不是给谢法官面子,这里就没你家什么事了!”
“您要这样说就难听了!”我笑道,几年来,嬉皮笑脸抹泥也是我的“家常便饭”了,“好吧,没所谓,您是我哥哥,这样,咱们都痛快人,您说您可接受我们拿多少?”
“你这样吧,小刘,”金仑语气缓和了点,“你们不是财产保全做了个935000的报价金么?我就按这个给你们了!”
“您看,您这是开始拿我开玩笑了不是?”我依然笑着说,“谢法官是怎么给您交代的?要不,我去那屋把他叫来咱问问?”
“他说按你们交接文件走啊!”金仑往椅子背上一靠,说,“这没错吧?”
“交接函可不代表当年的财产保全书!我的哥哥!”我拿过背包,将我几年来跑法院一直随身携带文件夹掏出来,拿出沈宇给谢同交接函件的复印件,递给坐在我对面的金仑,“金大哥,您先看看这个!我估计是您把一周前谢法官说的数字忘了。”
金仑接过去仔仔细细看了小十分钟,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哦,我是忘了,一百(万)哈?得!那我再放放血,给你一百个(万)!行了吧?”
“要是拿一百个我还跟您谈什么啊?”我笑道,“那谢同法官就能作主了!您说是不是?”
“那你说多少啊?”金仑一撇嘴,“我还明着告诉您,一百三(十万)这数,没戏!”
“这样吧,”我想了想,“我咬咬牙,大大地退一步,一百二(十万)!剩下您都拿走!您可要知道,我这一百二是连本带息带我们所有案件成本的!”
“你别逗我了!”金仑说,“你这叫狮子大开口你知道不?你要再这么不实在咱们不谈了啊!”说着金仑就站起了身。
“您别急啊,”我依然坐着,微笑着说,“咱俩现在是同盟军,您听说过同盟军互相掐的么?那不成内讧了?再说了,我这还叫狮子大开口?咱们两家这几年都让商军整成啥样儿了您清楚我和我家人也清楚,这个时候咱们需要做的就是速战速决赶紧拿钱走人!”
“不成,就一百个!多一分没有!”金仑望向窗外。
我知道,今天遇到硬茬儿了,这是个用北京土话说——“口儿正”到底的主。
……
就这样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我们的“谈判”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下午两点持续到了四点!价格也在一百一十万这个数字僵持了半个小时了。
“我走了!”金仑气鼓鼓地站了起来,指着我说,“小刘啊,你是真不实在啊!你不实在我也不实在了!你不要跟我耗么?那就今天都别签,咱们耗着,看是你着急还是我着急?”
我心里清楚的很:当然我和家人着急。但好在有吴律师事先说的105万的底线,只要这个不突破,就还有的谈。我更不能显出慌乱,他站了起来,我依然坐着。
“您可以走,金哥,”我翘起了二郎腿,说,“但是您要知道,咱们掐个两败俱伤,可是渔翁得利啊!”
“谁是渔翁?”金仑停住了脚步,回头问道。
“后面九家啊!”我说,“不知道您听没听谢法官说过,现在后边九家‘轮候’正虎视眈眈盯着这钱呢!谢法官这次叫咱们来,就是速战速决赶紧咱们商量出两家的数字,然后一分,后面的再以各种理由前来要,人谢法官手里没钱了,后面也就没的可说了。但只要这钱还在法院押着,咱们两家就永不宁日!”
“胡说八道!”金仑喊了起来,但却坐下了,“老子我是抵押贷款方!他们有什么权利来拿?”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还真有权利来拿!”
我们望去,见是谢同走了进来。谢同走到法官桌后面坐下,说:“看样子,你们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我得替小刘说一句了,老金,差不多得了,人都给你让到一百一(十万)了,你要真叫板下去,或者今天走了,后边九家现在是没来,但说来就来,一旦来了,我可招架不住!为什么?你俩都听着,首先说你俩的‘关系’:在只有抵押和财产保全时,先保抵押的本加息,然后是财产保全,但是那也是建立在我们是首封法院的基础上,可现在这案子是我要来的,首封权本来就是东阳区的,如果还在东阳区,说不定人家就给小刘他们保个一百五(十万)了!老金,那你可就亏大了,现在人东阳区放权了,但是说了,必须保一百万以上给小刘家,‘以上’这词固然可多可少,但你这边不能太得理不让人,因为这就要说到关键部分了——高法的法律法规现在有一个模糊的地方:如果在抵押方和财产保全方后有轮候,轮候方虽然不能拿本金,但是是有权利索要你们的利息部分进行分配的,懂了吗?”
“啊?”金仑又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那您就真给啊?”
“我自然可以不给,因为条文里还写了:假如出现这种后面有多家轮候的情况,主办法官是有自行分配权利的!”谢同说。
“那不得了!”金仑吐了口气,说,“那还担心什么?”
“担心大了!”谢同说,“回头你们没把钱拿走,他们都来了,揪住我的‘小辫子’不放,说我有钱却不给,我怎么交代?我手头有钱没钱可不是一个概念!你还没明白?”
“哦——”金仑恍然大悟,“这回明白了!那还真……”
“那还真得抓紧了啊,我的金大哥!”我接着谢同和金仑的话茬往下说道。
见面室内安静了五分钟,我几乎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的声音。
金仑突然抬头,打破了沉默说:“这样吧,小刘,咱们不耗了,你们,105个,就这样了!”
“我……”我刚又要据理力争,谢同抬手打断了我,我不言声了,看着谢同。
“行了,你们别扛了,这样下去我今天下班这事儿也完不了。我说句公道的吧,”谢同看着我们双方,说,“老金,小刘家的情况你也了解,他的父母什么状态你也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给小刘个面子,也是给我个面子,你看,107个怎么样?”
“106!”金仑还在最后抵抗。
“1065!”谢同冷冷地说,“别再扛了,再扛没意思了!”
“成!”金仑咬咬牙,说道。
谢同望向我说:“小刘,我说句客观地话,这数可接受。一来,保证了沈宇法官交接函给我的数字,不到这个数我还真有压力,但是金仑那边的情况你也知道,人家确实硬。二来,能拿这个数,你家也是不幸中之万幸了,要知道,后九家,总标的还有将近一千万,别管他们哪家付出的多哪家付出的少,他们可都一分没有了啊!”
我点点头,说:“谢法官,我理解,我明白!我接受!”
“哎呦我的天啊!”谢同苦笑着往椅背上一靠,望向天花板,长叹道,“可解决这一步啦!我是真后悔从东阳区要来这案子啊!”
一句话,倒把我跟金仑都逗笑了。
“先别顾着笑了你们,赶紧的,赶紧过来!把笔录给我签了!”谢同直起了腰,说,“哦,你们先别过来,等我写完了的,你们再签字。你们得签两份,一份是一开始你们商量好的给商军补偿的事儿,一份是你们刚刚商量好的各自拿多少案款!”
……
十分钟后,当我和金仑阅读完两份谢同写好的笔录后,确认无误,在两张公文纸上签上了我们各自的名字。
当签过名字、写上当天的日期——8月15日时,我忽然想到:1945年的这一天,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
我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想:商军,你这个现实中的“侵略者”,虽然今天签字的不是你,但我们的签字,宣告着你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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