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灵台山上的觉灵寺下山,是有一条小路可走的,那是一处偏僻的山谷,只是平时前往觉灵寺的都是一些拜佛的香客,由正路拾阶而上更显诚意,而寺内的高僧又鲜有喜欢走捷径的,便使得此处通往外界的山谷,向来无人问津。这日正是雨后,山谷曲径通幽,却有些许轻微的脚步声穿来,由远及近。片刻之后从小径深处走出一位光头和尚,穿着玉色衣,通肩批着浅红色袈裟。和尚上了年纪,须眉皆白,脸色也有些苍白。他后背复笈,手中抱着一个四尺长的褐色棺椁,这棺椁材质少见,似石非石似玉非玉,阳光照在上面还莹莹反着些光芒,扣棺之处严丝合缝,尤为一体。兴许是周身的美景触动了老和尚超然世外的心弦,他微眯着眼睛微微笑了笑,略显贪婪地深吸了口气,只是刚吸了半口,又剧烈的咳了出来。老和尚将棺椁移到左边腋下,倒出右手出来捂嘴止咳,很快就有鲜血从右手五指渗了出来,老和尚也不在乎,顺手就抹在了同为红色的袈裟之上,又用衣袖擦了擦嘴,可是袈裟颜色毕竟浅红,血液沾在上面,有些刺眼。
老和尚的脸色好像又白了几分。
灵台山东南方向十里处建着一座人口两万人左右的小城,名为‘汉山城’,汉山城地理位置偏北,却也不算是极北,物产的贫瘠也是相对的,像丝绸、瓷器这类贵重紧俏的玩意,确实是产出极低,但是像牛、马、矿产,却不见得有多么贫瘠。汉山城再往北仍有大城,即便是在现有疆土最北的重城‘镇北城’,也不敢说是大陆最北的地方,隔着十万大山,仍有极北之地,据说终年积雪,传说中的妖族便被囚禁在那个地方。
老和尚临近城下,不知为何遥遥望着北方,叹了口气。
城门处的两个城卫,看样子与老和尚颇为熟识,单手合十略微躬身,行了个礼。虽然对老住持手中的棺椁有些疑虑,却并未为难。老和尚毕竟是灵觉寺的住持,又是城主都要奉为座上宾的高僧。最近城内又没出什么事,二人也只是奉命前来当值,虽说是捧着棺椁,但老住持怎么也算不得那可疑之人吧。知县大人以身作则传下来的铁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城内兵差都深谙其道。
进出城的百姓见到那老和尚,大多也都停下行礼,老和尚一手托棺,一手合十一一回礼,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
老和尚从西门入城,沿着主街向东行去,一路行来,一路回礼,走了不出一里,停在了一座大院门外。那大院建在主街,却未设店面,只是一般住家构造,门口一左一右摆着两只八尺高的石狮子,狮子虽成坐姿,身子却有些前倾,牙齿外呲,看着有些凶恶。两只石狮子中间便是正门,门上提有一匾,上书“鸿雁镖局”。两侧大门门框上还挂着一幅对联,为:“论古今评先后争三保四。”、“跨东西通南北丢一赔三。”
老和尚走进大门,迎面扑来的是一阵浓烈的汗味,虽说只是初夏,可大院里正在练功的人都已经开始赤膊上阵,此时刚过正午,正是稍一挪动便能出汗的好时候,三十几人摆着方阵,由大镖师领头,练着拳脚。看到门口有人走了进来,便一同挺起胸肌朝那人望去。镖局虽说叫作‘镖局’,发展至今却也不是只为走镖而活,毕竟“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大买卖可遇而不可求,一般抱着这种想法的镖局都倒在了不开张的第四年上,所以现在的镖局走镖业务反而沦为了副职。为商家押送货物,多地书信传送,代替一些女子去其他大城购买胭脂水粉,机巧玩具,才是主业。所以现在镖局大多数客户,都是女子。北地民风确实相对有些彪悍,一般女子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也少女红脸低头而走的,大多都要喝骂上两句,更有甚者,就敢站在门口调笑上几句。指不定最后是谁面红耳赤。可是当大家挺起胸肌时才发现走进来的是一个光头和尚,顿时不免都有一些扫兴。
虽然现在大多数人都知道镖局押送的大多是一些不值钱的取巧玩意儿,但难免有一些刚出道的小毛贼,不长眼的堵着他们的车马,大喊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每到这时,这些镖师便都要扯开衣衫露出胸肌,再从马车车轴上抽出几个铁棍,大打出手一番。所以常年走镖的镖师也还算是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倒也没多少人吃斋念佛,反倒没人看出来老和尚的住持身份。
老和尚被熏得发晕,看着就又要咳起来,老和尚突然想到寺里的十八罗汉,哪怕在盛夏练功,也照常穿着僧衣,也没见流过这么多汗,只是这十八位罗汉,还未出世为人所知,便已在老和尚下山之前去世了。老和尚想到此处叹了口气,喃喃道:“还好把那几个小子支了出去,倒也不算在我手里断了香火。”
正在此时从大院的正厅里走出一人来,快步迎上了老和尚,先是行了一礼,又伸手扶助了老和尚,接着向门外的街上望了一眼,大街上人马川流不息,几个常在镖局周围摆摊的小贩,正有气无力的叫卖着,感觉到那人的眼神,都难以察觉得点了点头。
李管事松了口气,搀着老和尚往厅里走,边走边附耳轻声问道:“大师可是受了伤?”
老和尚苦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答话,跟着李管事朝着院子里的大厅行去,二人进入大厅并不停留,穿堂而过,过堂左手边有一个角门,角门接通着回廊,回廊两侧种满绿植,成荫成林,沿着回廊再走一刻,尽头处立着一处十丈见方的石亭,亭内对坐着两个中年男子,正在手谈。
四周宁静,二人好像正行到胶着之处,身着深灰色汗衫的总镖头董庆山一手执着黑子却迟迟不下,另一只手不停地抓耳挠腮。董总镖头对面坐着的是他拜把子兄弟曹金,曹金看着四十出头,头顶着青色方巾,留着两撇胡子,身着青衫,踩着方头鞋,此时正提着一只三乳丁足小茶壶,时不时地放到嘴边“滋溜”一口,眼睛斜瞥着棋盘,一脸的轻松。
此时脚步声由远至近,董庆山顺势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里,正了正身子,朝李管事二人望去,李管事见惯了这种场面,知道总镖头又要耍赖,也不揭破,拱了拱手道:“禀告总镖头,这位是灵台山本远住持。”
凉亭里的二人连忙起身相迎,将本远和尚让到石墩上坐定,董庆山搭手将棺椁放在石桌上,顺势将棋盘打乱。
曹金看在眼里,撇了撇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这个褐色棺椁着实古怪,他与董庆山相识多年,知道这位结拜大哥看似粗狂,实则心思细腻,小心谨慎犹甚旁人。刚刚搭手搬棺椁的时候在只有曹金能看到的角度,用手指敲了两快一慢共三下,这是预警的手势。
二人对视一眼,董庆山挥手让李管事离开,还未等二人开口说话,本远和尚又站起身来,将身后的竹箱打开,捧出一只纯金的佛像!本远将佛像放到那褐色棺椁之上,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句,这才抬头看向董庆山二人,微微笑道:“这次恐怕要劳烦二位镖头了。”
董庆山看了一眼金佛,口中不停地夸赞着,满眼也都是赞叹的神色,只是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一边伸手让大师坐下,一边开口回道:“大师不必多礼,在下做的就是这种行当,只是不知道要将此尊金佛请到哪里?”
本远大师轻咳了一声,坐回到石墩上,说道:“此圣像确实是纯金所铸,只是并不是贫僧所托之物,是要酬谢二位的。此次前来,是想委托二位……”
曹金神色一动,与董庆山对视一眼,向前一步开口道:“大师,我们既然开了镖局,走镖送货绝无二话,可这运棺的营生,我们却是从没接手过的。”
本远大师洒然一笑,并无恼怒,又继续说道:“这并非是棺椁,只是一块棺木而已。二位不妨验验看。”
董庆山也不客气,弯起右手两指,重重地敲了两下。手指敲在棺椁之上,发出了两声细微沉闷的声响,的确是没有中空的那种“咚咚”的声音,只是这声响实在太小,董庆山的脸色变了变。
曹金对这个兄弟最是熟悉,看出他脸色不对,悄悄问道:“可有什么不对?”
董庆山先对着本远拱了拱手,这才将曹金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刚才用了三分力,那棺木发出的声音都没个屁声大。”
曹金一脸惊讶,他这个兄弟他很了解,是一个入了品的武者,虽然只是明劲二品,可他一身的功夫全在这十根手指上,指尖的力道,要比平常武者高出不少。平时若出三分力,怕是金石都要戳出三个洞,可这棺木不仅丝毫无损,这声音都没发出几分,属实是太奇怪了些。曹金皱了皱眉,一时也没了主意。
董庆山大笑着独自走回了石亭,对着本远拱了拱手,笑道:“让大师久等了,请大师见谅。只是这棺木确实奇怪,我是不得不小心一些啊,不知这棺木大师是要送往何处?”
本远强压下了咳意,脸色越发惨白,笑容依旧,淡淡回道:“是要送往长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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