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山间嶙峋的狭道穿过,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彼时从树顶往下看,两山间的狭道并不长,走出去应想十分轻松,可真若亲身走上一趟,却是意料之外的艰难。
段稳抹去额间的汗珠,来到溪流边,抬头望向河流的源头。
源头处是一片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大山群落,它们肩并着肩,稀薄云气笼罩山顶,终年披雪。
这水应是山上积雪所化,冰雪消融流到了山脚,这才汇成川流。
段稳蹲下身子,五指轻柔的摇梳着眼前荒静的白凉。
这水,好生活净。
目光从山巅收回,段稳沿着水流看向将要前行的两岸。
只见溪流的两边密密匝匝立满了一人多高的怪石,怪石之间爬满了一丛丛倒挂着尖锐勾刺的毒蔓,极难行进。
陆路看来是行不通了。
段稳若有所思,重新把目光放到溪流上,眼前活溪宽约两米,深也是两米左右,水流平缓,溪水清澈见底,游鱼不藏。
其中暗伏的危险必然比穿行山林来得更小。
水路是比较现实了。
念及于此,段稳四下搜刮拾来六根手腕粗细的枯木棒,几条柔韧的树藤以及一些从老树上刮下来的树皮。
首先先把四截树茬首尾相接叠成一个“井”字,牢牢绑定后,再在左右两边分别固上两根长短相仿的木条,这样一个简陋的方形木质浮圈就做成了。
不知这茫茫不见人烟的路途会有多么遥远,段稳给木圈的四只棱角也裹上了一捆厚软的干草,以缓减两岸坚石与木圈撞击产生的颠簸。
“扑通~”
木圈抛入水中,段稳对准木圈口一屁股坐了下去,双肩稍稍调整,头正舒适的挨在木圈上。
双臂软趴趴扶在两侧,不着气力的划了划,人便乘着水势悠悠东流。
恰是初夏,烈阳温润,如同一口寝在胸口的翠玉,阳光穿过小溪两畔的叶林稀漏朝水中投下一个个亮澄澄的黄色光斑。
浮圈的棱角击打在溪边矗起的山石上,顺势打了个有些晕眩的弧旋。
段稳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从前那个地方。
一个霓虹绚烂,光怪陆离的木马乐园。
他依稀听到几声零碎了的逐渐褪色的欢笑声。
苍白的颜色在脑海里久久不散。
胸口有着微微的灼痛感,这是火柴燃烧的温度,橘黄的火焰总让人想起那一团团初学走路的小鸡。
当然段稳更喜欢它们扒光了毛撒上孜然摆在烤炉里发出滋滋声响的模样。
荡漾在水波里,凉甜水花戏起浇在胸口上,蒸干又打湿,一凉一热两般体感在不断交替。
耳边传来沙沙沙的风吟声,有虫鸣,有鸟悦,一串串亮晶晶的树光拂在眉间,一亮一暝。
一股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潜伏在油纸墨香里的疲惫从段稳的骨髓中苏醒。
段稳很困很困,在勉力睁开的眼睛罅隙里,那些树黑糊糊的,闪着炫目的白光。
溪,迂回百转。
沿畔一株垂暮的老柳树上,一只青鸟受了惊,振翅直向苍蓝天穹飞去。
他又在做梦了。
梦里是一处细风微澜的小荷塘。
小荷塘清波摇漾,碧绿的荷叶上盛开着雪白的莲花。
段稳飘在白莲上,一脸茫然。
远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来人是一个小和尚,四五六岁的模样。
被蓝灰色宽大僧衣包裹着的小人有点哈利波特的味道。
想来该是长身子的时候,做衣服的老和尚便把衣裳做大了一些。
小和尚来到池塘边,伸手从左边袖口中掏出了一把饵料往荷塘撒去。
“鱼儿呀,鱼儿,快来吃饭啦。”
饵料连撒了几把,小和尚熟练坐到了荷塘边的一块大石上。
他手托着腮看着水中欢快游动,自由自在的一条条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白虹的,黑色的还有不是鲤鱼的鲤鱼发起了呆。
清澈的黑眸子里是一池一般模样的荷塘,只是紧蹙的眉头如同相机的快门把一切都定格了下来。
小和尚眼中的荷塘没有波澜,也少去鲜活的姿色,如同一柄撰写历史的笔刀,平静而沉重。
一样的风景生出了两般迥异的思绪,和尚虽小,也该到了藏着烦人心事的季节了。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哦,有一次,我看见师傅偷偷买来了烧肉和酒,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了茅厕里,哼哼哈哈的。”
安静如木偶的小和尚换了一只手托着腮,带着倾诉的情感自语道。
“师傅是个吧唧嘴,我知道师傅肯定是在偷吃烧肉了。”
“我也想吃烧肉,尽管这是犯戒,要被打屁股的。”
“生出吃肉的念头,我懊恼且自责,可即便在心里默诵了一百遍金刚经,我仍是心烦意乱。”
“最后,我竟鬼使神差跑到师傅隔壁的厕间毫无负罪感的,酣畅淋漓的放了三个超级超级大的屁。”
“师傅是个狗鼻子,以前我放屁了,他隔着三个院子都能闻到是我放的。”
“屁放多了,屁股也变得越来越结实,屁股上的两个巴掌印也越来越好看了,红彤彤的。”
“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放屁,并不是出于妒忌或者生气气什么的,这只是一种本能,一种见到师傅就想放屁的本能。”
“毕竟世界上没有人一生气来就可以立马放屁的,至少我不能。”
“听到屁声,师傅立马知道是我了。”
“做坏事被我撞见,师傅连忙吸溜了一声,我想他应该是在喝酒吧。”
“半响功夫,师傅完事了,他蹑手蹑脚来到我的厕间前礼貌的敲了敲,喊出了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师傅会不会杀人灭口,但我还是乖巧的打开了门,惶惑的走了出去。”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满脸堆笑的师傅,他那细长的白眉是一个可人的八字,师傅笑得十分慈祥,好像大殿里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要不是我看到他嘴角边挂着一颗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油珠的话。”
“师傅俯下身子,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伸手帮我抚平有些凌乱的领口,我有些受宠若惊,这老妖怪都活了上万年了,以前就只会打我屁股的。”
“他温柔的摸着我的脑阔用迷惑痴男怨女的腔调开始对我洗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可要懂啊。”
“他又喊我的名字了,一边说他还一边放屁,估计是烧肉吃多了,人也上火了。”
“老和尚说话就是好听,就连放屁都带着淡淡的烛香味道。”
“我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尽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点头,我只知道师傅想要我点头,不知该说什么的我只好阿弥陀佛了一下。”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师傅如是说道,我感到师傅他老人家很开心,于是我也变得开心了起来。”
“我双手合实,满是虔诚和敬畏的看着师傅走出了茅厕。”
“我才不是傻瓜呢,虽然师傅经常打我屁股,但他是世上唯一一个永远将最甜的甜瓜和最大的馒头留给我的那个人。”
“就在师傅奔出茅厕的刹那光影里,一缕圣祥的阳光落在了他的嘴角上,在那滴泛着光的金色油珠里,我好像依稀看到了传说中的佛祖的金影。”
“师傅以前对我说,吃肉和喝酒是会破戒的,破戒了小四伯伯就会跳起来打那人的膝盖。”
“可是今天师傅又让我明白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道理,那么这到底算是一种人生的升华还是一个卑鄙的借口呢。”
“呜呜呜,这么复杂的问题我想我是不可能想得明白的,人家还这么小,笨笨的,一般只负责念经,打扫,喂鱼,吃饭和睡觉这些简单的啦。”
“师傅是一个大滑头,一天到晚都是乐乐呵呵的,从来不见他有什么可烦心的事。”
“可我只是一个小滑头呐。”
“前些天,庙里来了一个女人,师傅让我来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还特意让她搬到了我的小禅院隔壁。”
“我不知道师傅是怎么想的,要知道他以前经常在我耳边叨唠着女人都是吃人的老虎什么的,他这么做不是把我往虎穴里推么。”
“我想要逃跑,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蠢蠢欲动,再加上师傅许诺以后每顿多给半条酸甜小黄瓜的诱惑下,我答应了下来。”
“师傅说酸甜的王道在于咸,唯有它才能让人越吃越上瘾,甚至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其它的不是乐色就是邪道,我深以为然。”
“好久以前我就发现流年里岁岁更替的最短暂最美好的春天是被人给偷偷藏了起来的。”
“记得那天,天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沥小雨,熟悉的木门旁边倚了一柄陌生的白纸伞。”
“纸伞滴着水,滴答,滴答,滴答”
“黑沉的长天仿佛要压下来了,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卡在了我的咽喉里,这个昨天还是静谧安详的禅院今日突然变成了一张狰狞恐怖的兽口,将我残忍吞没。”
“正当我要落荒而逃的时候,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我转过身,隔着絮雨纷飞的斜帘,看到了一整个温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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