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的炊烟,从叶秀枝家厨房屋顶的烟囱口上飘起。
叶秀枝在教室里透过窗户,能看到自家屋顶的炊烟,说明她妈周家英已收工回家,开始做晚饭了。再等一会儿其他的社员们也要陆续回家,他们的小学就要下课了。
叶秀枝那时十八、九岁的样子,梳了油黑的两条粗辫子,皮肤白嫩,鹅蛋脸颊,加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自有一派青春俏美。她虽然衣着朴素,与那时许多农村女孩一样,身上穿的多是自家织染的粗布衣服,脚下的鞋子是能干的妈妈做的布鞋,但她上身的夹袄是过年前新买的,布料上的花纹花团紧簇,为她身上像鲜花一般洋溢出的青春气息增添了几许娇妍。
叶秀枝的妈妈周家英白天要跟社员们一起劳作,挣工分,但因为她家另两位都是老师,白天都在上课,放学后还要批改试卷、作业,所以生产队就照顾她早一点收工,早回家做些家务。队上对叶老师家一向照顾,对老师也很敬重,虽然周家英每天的工分不能跟男青壮劳力一样的算10分,但天天顶了女劳力的格,且安排的活儿都会轻或少一些。人们说干革命靠自觉,而周家英也算自觉,至少表面上如此。
当地人对女人的称呼有意思,对成年女性一概称之为“妇联的”,表明她们是有组织的。每个生产大队都配一名女干部专职做妇联主任兼副队长,代表妇女的利益,要顶半边天。却不知道几年后,妇联主任更多的工作是得罪人的“计生”,干“断子绝孙”的活儿,专门跟女人的身体过不去。此外,当地人称呼结了婚的女人为张大寡儿、李二寡儿啥的,道理大概与给小孩子起带猫、狗的小名相同,要自贱一些,已称之为“寡”了就不会“克夫”了吧?是不是这个逻辑呢,叶秀枝也不太明白,好奇地问过妈,没个结果。妈的娘家离这里几十里,那里就不是这样的称呼。
叶校长家搬i湾里多年了,村民的孩子从小都是叶老师教大的,照理周家英就是师母。老师如父母,照理逢年过节是要孝敬的,可大家都不富裕,队上照顾她一些就是应当的。当然,周家英也有自知之明,对村民一向客气,绝不飞扬跋扈,有过分行为。
按当地人的话说,叶校长家是书香门第,家教好!
叶秀枝没有手表,那时的农村生活节奏慢,不太需要精确的时间。学校上课、放学,以她爸爸敲那口大铁钟为准。这钟声洪亮而悠远,声振厉害,在远处山谷里传播近七八里地,还有人能听到回声,是远近的报时器。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才上班半年多,自己那点儿微薄的收入都折算工分,转变成口粮由队上分配给家里,她妈只偶尔给她一两元零花钱,而村里的小卖部还在大队部,要走好远,日常有钱也没处花呢。
当时的许多农村小女孩,将手表作为未i结婚时嫁妆的一部分,何况到时男方家也会出些礼金,肯定会置办些嫁妆的,因此未出嫁的姑娘是她暂时不必买手表的。当时,手表不只是计时器,而像现代的男人戴表一样,是彰显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那时的当地人说某人戴手表,用的形容词是“手表瑟瑟的”,与现在词汇“得瑟”同义。当年月,城市的嫁妆“三转一响”已是很有面子的了。所谓三转是指手表或钟、缝纫机、自行车,一响则是收音机。约十多年后,一响改为录音机,俗称“三洋”,能够播放卡带的那种。“三洋”与“吉普”两个词有些类似,原只是一个产品的品牌名称,在中国的语境中,竟逐渐演变成一个品类的代名词了。
叶秀枝知道,全大队只有爸爸和大队张书记两人日常戴手表。她爸戴的是上海牌的,走时可准了,隔几天与收音机对一下,一般一个月慢不了五分钟。上海是国内除了伟大首都之外最大、最好的城市,上海的东西就是好、就是精致,这在当时是公认的。
叶秀枝家里的收音机也是上海产的,电池是那种大一号的,一换就是一对,但一对用不了十天。听收音机废钱不说,上趟街买电池也不容易,因而叶家的收音机也就不时常开。家中i客了,他爸开一下,听听新闻,是挺有面子的事。收音机天天播放的歌曲和样板戏在农村算是喜闻乐听了,但那些歌和经典唱段翻i覆去就那么多,有许多叶秀枝已滚瓜烂熟,听了前言就知后语了。
那年月,广大农村流行的嫁妆还只是所谓“小三圆”,跟城市的“三转一响”比,差了一个时代。“小三圆”都是圆口的,是指一对开水瓶;一组木制的盆和桶。盆包括洗头脸、洗脚和女人私用的几种,桶则包括挑水的桶和嫁i新姑娘的用在卧室起夜用的马桶。至于八铺八盖、几身新衣裳,则是改革开放后好几年后的事。
通讯靠吼,交通靠走,治安靠狗,别说这是1976年,即便再过一二十年,在中国山区里,大多仍然如此。在当年的鄂北大别山偏僻的深山老区里,更是如此。
这还在正月间,学校两天前才开的学,天仍然黑的早。
学校工作几个月i,每到家里屋顶的烟囱炊烟飘起的时候,叶秀枝就会把下午的第二节课尽快讲完,下一节课就是她带领全校的孩子们一起高唱革命歌曲……这就是音乐课,也是政治和思想品德课的一部分。叶校长是支持这种课的,只是他自己五音不全,唱不i。
我的好爹妈,下工回到家,劳累了一天多么辛苦呀。用歌声欢迎父母们收工回家,这好多!唱完歌后,学生伢们就放学了。
放学后,乘太阳还没落山,孩子们好写完作业,复习一下功课。
对老师i说,布置家庭作业是两难。不布置吧,家长们会提意见,“怎么不布置作业呢?细伢们一放学就玩疯了,不知道农民要种地、学生伢要学习呢!”
但布置了,又怕孩子们放学后玩儿忘了,到晚上又要点灯,费钱耗油不说,还伤眼。
农村没电,入夜后黑灯瞎火的。李家畈家家户户点上电灯,有电视看,大约是十五年后的事儿。
家庭条件好的点煤油灯,稍许亮一些,灯照的范围会大一尺圈儿。当然,灯罩得要经常擦洗才更亮堂些。油灯装了玻璃灯罩能防风,尤其是冬天,有时一开门灯就被风刮熄了。村里许多家庭点的是菜油灯,这油是自家产的,不需要买。但也舍不得用,灯芯就短,灯光火亮如豆。有时书本就摆在桌上的灯盏旁,上面的字也不容易看的清。又怕灯盏离桌边太近,容易摔下桌子。孩子们读书就得坐上高板凳,乌龟似的伸着头凑到灯下去看。
或许城里人会说,怎么不用蜡烛?蜡烛在那时的城市或许常见,但农村不日常用的,太费钱,还得去镇上买。过去农村只在死了人(注:当地叫“老了人”或“走了人”)时按风俗才会点蜡烛,所谓香、蜡,日常是用不起的。
那时的农村,增收乏术,政府和风气也不鼓励,农民要居家过日子只能靠节支,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针头线脑都得节约,真正的一针一线i之不易。许多老人醒得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拎筲箕出门捡拾鸡屎、猪粪,往往一早晨捡拾不到半筲箕,遇到一大坨牛屎就像拾到宝贝了。有时是两三人同时发现的,就会上演一坨牛屎引发的纷争。既然争起i,鲁莽者间或也会发展成血案,而事件的起因说i令人不齿。然而这种事在过往的农村,并不鲜见。积沙成塔,拾多了屎就能肥田,自留地的菜就靠这些肥料,一家人的生活质量与此休戚相关,说i也不是小事。也为积攒农家肥,有些人上厕所就尽量赶回自已家,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人跑肚拉稀不得不拉在外面,还会懊恼,觉得可惜了那一泡屎尿。
夜间孩子要读书,点油灯就有了理由,就不是浪费。借着亮光,妈妈们往往会纳鞋底或缝衣服,爸爸们就会在旁边吧哒哒地抽烟袋,一家安静而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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