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叶尘打娘胎里出来,最费劲口舌的一次。他简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红的也说成黑的,这才使画颜看上去不那么生气了。
其实画颜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下忽的就恼怒起来。她的心性并不比李存樱那样傲气,也不比木灵犀那样灵动,平日里再多的心思和情绪,也习惯了兀自掩埋。就如在司音谷中,纵然知道这些年白婉儿总是明里暗里的寻她麻烦,但她也从未为其动过怒,也甚少觉得不公和委屈。她只想这一世,活个“平安”,再稍微“喜乐”一些,便可以了。
但不知怎的,在面对叶尘的时候,她甚少能做到心平气和,总免不了以牙还牙的和他较真,若较真极了,心中甚至会觉得十分委屈。待事后冷静下来,她便觉得自己当真小家子气,也当真是很幼稚,简直丢了她师父的脸面。
故而这会儿子叶尘将话说得差不多满,画颜也不大好意思再板着个脸下去,故作了个勉强道不屑与他计较。叶尘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个无比绚烂的笑容来。
这是两人难得的“和平相处”的一段时间。
叶尘既说知道要将古琴送给何人,却不领着画颜往着村子中央走。眼见四周人烟越来越稀少,反倒成了一派绿意丛生的景象,画颜不由得有些憋不住了,问道:“喂,不是说找人吗?怎的还往山上走”
叶尘只道了一句:“过会儿你便知道了。”随即不再解释,并往脸上摆出一副“我再不会说别的了”的臭屁表情,看得画颜牙直痒痒。
夕阳还在往下落,天空炫目的红色亦随之变得有些昏暗,就在画颜心中腹诽莫非今夜要在山上露宿的时候,眼前忽的开阔起来。
叶尘道:“到了。”
只见眼前是一道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那小路弯弯曲曲,两边长着翠色的植被,颇有些“曲径通幽处”之感。
叶尘很沉默的往前走,画颜心不甘情不愿也沉默跟在后。
只走了几步,叶尘忽的停住了步子,并迅速向后转身,一把拉住她往一块大石后面躲。
她险些惊叫出来,叶尘连忙以掌心紧扣住她的嘴唇,皱眉轻声道:“噤声。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
画颜有些懵,眨巴眨巴了眼睛,“唔唔唔?”(什么人?)
叶尘:“”
“你自己看。谨慎些莫被发现。”叶尘说完,松开了捂住她的手掌,并颇为嫌弃的甩了甩手。
画颜识趣的点点头,猫着个身子凑过去,往大石外面探了探头。
这一探头,她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欣喜起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就往外面走。
她刚迈出一步,便立即又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拉了回来。
叶尘面色如霜的看着她,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画颜笑着道:“你怎的不早告诉我,那人竟是月儿妹妹。真是巧了去了,在这儿竟也能碰到她,你说合不合缘?”
合缘?
叶尘气得青筋直冒:“你脑子当真给门夹过?在山下我才和你说过什么,你这么一会儿就全忘了?”
画颜一愣,恍惚的“啊”了一声,又有些踌躇的道:“你会不会想多了人家就一个小姑娘而已”
叶尘近乎冷漠的看她一眼,“若有一天,你身临险境。一睁眼便要面临着生与杀,一闭眼就去思量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人值得信任。到那时候,你便不会觉得我想多了。”
画颜于是语塞了,低下了头暗道:这家伙又变脸了。一言不合就变脸,真是可怕。
“那现下怎么办?”画颜放轻了声音,却特意将唇瓣拉得很大,“叶,大,公,子?”
叶尘这下也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只十分冷淡的道了一个字:“等。”
“为什么要等,我们要找的人到底在哪?”
“就在吕邀月面前。”
画颜有些讶异,又偷偷探了半个头去望,只见吕邀月正在跪在地上,她手中拿着一支烟波袅袅的香,恭恭敬敬的朝前方拜了三个头。
她前面,是一座坟。
画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缓缓朝叶尘看了一眼,只见他面色无异,心中的讶异就如碎石飘水一般,激起了一池的涟漪——程羽的那位古琴旧人,竟已然不再存于这个世上。
吕邀月磕完了头,又规规矩矩的上了香,这才立起身来。“苏伯伯,月儿有些日子没来看您了,您不会怪月儿罢?”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就像唯恐那人听不到似的:“我大哥心中记挂着您,他早早便让月儿来了,是月儿贪玩,路上耽搁了几天,所以错过了十五佳期。苏伯伯,您要是生气,就今晚到梦里来骂骂月儿罢,但是千万莫去大哥那里告状啊,您知道的,月儿最怕大哥不开心了”
她边说着,边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壶酒来,洋洋洒洒的泼到地上:“苏伯伯,这是您最爱的桑椹酒,在下面是不是想念极了?跟您说啊,月儿来的时候,还碰上了一伙山贼呢,不过他们那群笨蛋,只配被本姑娘耍的团团转,哈哈只是可惜了,这酒也弄洒了半壶”
“苏伯伯,我和大哥近来都好,只是大哥还是不肯娶亲,他说要等月儿长大,可月儿早就长大了呀噢噢,您问七叔叔啊,他也应是很好的,其实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吕邀月断断续续兀自说着话,画颜听得一头雾水,叶尘却听得越来越心惊:原来小丫头来历这么不简单。
画颜有些不自在了,她微微偏回头去,很小心的道:“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我总觉着这样偷听别人讲话,也忒不光明正大了。”
她这话说得很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想起数日之前,她与宋雨铃才做过这等“不光明正大”之事。
叶尘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却长腿一跨,往外走出去了。
画颜怔了一征,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连一片衣角也没拉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气愤道:“这人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适才还让我谨慎着不被发现呢,这会儿反倒自己先走了。”
却说那边,叶尘正朝吕邀月走去,吕邀月听见脚步声音便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又转为疑惑。
“叶哥哥?”她愣了一愣,接着又看到了叶尘后边走来的画颜,不由得笑起来,“阿颜姐姐。怎的这么巧?”
叶尘略略一拱手,俊颜微展,“果真是巧,想不到月儿姑娘祭拜之人,竟与我们此行目的不谋而合。”
吕邀月愣住了,圆圆的眼瞳里发出讶异的光芒,“苏伯伯?你们你们竟是来找苏伯伯的?”
画颜已走了过来,这会儿子面对吕邀月,她心底有了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愧疚,只干干笑了两声:“是啊,谁能想到我们找的竟是同一人。”
叶尘倒是依旧一派潇洒,又执了袖行礼道:“先前不知道月儿姑娘是四爷的妹子,所以难免存了些隐瞒,还望月儿姑娘不要怪罪。”
“你知道我大哥?”吕邀月的眼睛又变成了两道弯月:“没事儿,你们走江湖的,多个心眼也是正常。何况你们找的人又是苏伯伯,哪能四处对人说呢?”
三人不由得都微微笑起来,周围的气氛一时缓和了许多。
画颜绕过吕邀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这黄土中埋得究竟何人,她望着那块石碑轻轻念出声来:“仁兄苏伉俪之墓。”
“苏咦?”画颜不由得疑惑道,“这中间是个什么字?怎的看不清呢?”
吕邀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大哥不许我多问,只道苏伯伯是他一个很要好的兄弟,要我每月十五都记得来这里祭拜他。”
“伉俪”画颜若有所思的道,“这墓下葬得是两个人么?”
吕邀月又道:“嗯。我大哥说,这位苏伯伯为与他的妻子在一起,受过很多阻碍,他们生时不能善终,死时好歹也能同穴,算得上另一种圆满。”
圆满?活着的时候不能与相爱的人过一生,死了便是一了百了,再能说什么圆满呢?画颜心中不由觉着苦涩起来。
“叶尘,你知道这底下埋着的人是谁吗?”画颜问道。
叶尘沉默了一会儿,道:“在这里的,是一位值得敬重的英雄前辈。”
画颜还想问什么,却见叶尘看也没看她一眼,从身后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琴拆了开来,递给画颜。
“阿颜,用这把琴再弹最后一曲罢。”
画颜立时有些茫然,叫她给死人弹琴,且还是一个连姓名都弄不清的死人,叫她弹什么?
叶尘看出来她的抗拒,不轻不重的道了一句:“再过片刻,这把琴就会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你当是物尽其用好了。”
画颜很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这人真是不会说什么好话。
吕邀月却笑道:“阿颜姐姐竟是会弹琴的?我从前听大哥提过,这位苏伯伯生前也是个琴技高手。姐姐不妨就弹一曲罢。”
画颜一听这话,心中立即肃然起敬来。谁叫她几乎是个琴痴呢?对爱琴之人,无论生死,她总是莫名的生出些好感。
画颜接过叶尘手中的古琴,就往那坟前一坐,古琴稳稳的放到她膝上。她低头温柔的抚了抚琴弦,轻声道:“你蒙尘多年,好不容易能重见天日,这会儿却不得不回到主人身边去了。不过,你应是很欣喜的罢?”说完,她抬起头来,望着墓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苏前辈,晚辈在这儿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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