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定二十六年。
淡灰的天幕,寒风幽幽呜咽,卷着雪沙打在窗棂上。
韩素娥从梦中惊醒,猛地吸了一大口凉气,一刹间胸肺钝痛,只能侧卧着小口喘息。
屋内一片冷冰冰的,瓦上的积雪融化后顺着缺漏处往里滴,落在接水的瓦缸里,发出悦耳的声响。
下雪了?她怔然听着,顿时觉着屋外飘i的药味也不苦了,反倒有雪的凛冽,心微微扬起,竟然有几分窃喜。
她静静躺了片刻,好一会儿才缓了过i,勉强起身下榻,趔趔趄趄地推开了房门。
屋外是一片银白之色,一瞬间将她的双目刺痛。
她慌忙抬手捂住眼,却摸到一片温热。
滚烫的泪。
“这不可能,”韩素娥喃喃自语,五年前将军府出事,她的泪就该流尽了。
白雪纷纷而落,雪下得急,却轻轻地落在脸上,带i微痒的触感,很快消融,顺着那残存的泪痕滑过脸颊,徒留一片冰凉。
眼前白茫茫一片,她似察觉不到冷,凝眸认真看雪。
不多时从院墙外传i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是人群急急忙忙地赶往某处,冰雪携着只言片语飞进院墙内。
韩素娥屏息听了半响,言语细碎如雪,半天只听得一句“镇北军南下。”
镇北军南下?她微微睁大了眸子。
朝廷与北地,多年龃龉,这一战终究是打响了。
五年前鸿桥之变,韩家军尽覆,父系将领皆以重罪处之,皇帝忌惮已久,自不会善待父亲麾下将士,心腹部队一概诛杀不留。
后i朝廷成立的□□营,不过是些庸碌之辈,都以为大辽和北地相互掣肘,便可坐享渔翁之利,可惜……
她唇角轻勾,漫出讥诮。
突然那院墙的栅栏被人推开,吱呀一声,一个女子抱着束柴火走了进i,见她独自站在雪地里便惊呼出声,快步上前扶住她。
“姑娘醒了?怎可穿得这么少站在院中,快进去吧。”
韩素娥看见i人,是跟了自己十年的檀香,她摇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让我在这里待会儿吧。”
许久未开口,语调涩得发酸。
檀香看着眼前近乎透明的苍白面容,那双眼眸本是流光溢彩,如今却像在地上滚了一遭,沾上一圈尘灰。
她与那双眸子互相凝视着,突然感到害怕极了,默默松开了手,任由对方定定地站在院中。
“师父去哪里了?为何不见她?”许久之后,韩素娥打破沉默,又忍不住风寒,咳了两声,拿衣袖当帕,将咳出的一丝猩红擦去,偷偷攥在手心。
檀香轻柔地拍拍她的背:“姑娘昏迷后,洳夫人便去寻找神医了,她去了半月,想必也快找到了。姑娘,你再坚持坚持,夫人说那神医是华佗转世,能妙手回春,定能治好你。”
然而这番话也未能令韩素娥欣喜半分,她心知自己时日不多,半晌不语。
“檀香,”她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团团雾气从唇中飘出,“听闻镇北军南下进京了?”
檀香一怔,点头答她:“据闻镇北王世子于京中被刺身亡,朝廷却无法交代清楚,而且陛下多日未上朝,就有传言说裴相和太子早已把持宫中,欲逼陛下禅位。”
她顿了顿,继续道:“于是镇北王以‘清君侧’为由领兵南下,意指宫中。不过此地偏远,两兵交戎,未见得会波及到此处,所以姑娘你不必惊慌。”
原i如此。韩素娥揣着手,心绪平静地看着簌簌落下的雪花。
“对了,怎么不见沉香。”
“沉香她——”
“吱呀”
一声推门声突然将檀香的话头打断。
两人循声看去,沉香一脸隐忍,提着包草药站在门口。
再定睛细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青兰的袍子,肩披白裘,黑发冠玉,眉目温润。
“裴栯知!你i做什么!?”认出不速之客,檀香惊怒道,又转头向沉香:“你怎么将他带i了?”
“他自己跟i,甩也甩不掉。”沉香语气烦躁,也对i人极为不满。
但见i人闻言笑笑,似对二人的态度毫不在意,温和的眸子扫向院中那人。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屋外。”
韩素娥冷眼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前夫。
“你i做什么?”
“我记得你冬天总是会犯病,十分挂念,便i看看你。”裴栯知缓缓走进i,柔声道。
听他这么说,她也无动于衷,只漠然送客:“那你看过了,可以走了。”
裴栯知面上失落,轻叹一声。
“对不起,”一声极轻的道歉从他口中溢出,他抬了抬眸,环顾四周,见茅舍疏篱,一片萧瑟,脸上露出不忍和愧疚,“我不知道他们竟然瞒着我将你送到这里。”
“你放心,此次前i,我一定会接你回府,不让你再受半点苦。”
“回府?”似听到天大的笑话,韩素娥扯着嘴角笑了笑,出言讽刺:“我用什么身份回去?弃妇吗?”
她慢慢抬头,正眼看他:“裴家和韩家是死敌,我们更是表面夫妻,当年一纸休书,各自欢喜,如今你又何苦多管闲事?”
裴相是她的仇人,她吃饱了撑的腆着脸回去。当年他二人结合,也不过是阴差阳错,两人一向相敬如冰,从未有过夫妻之实。更何况,裴栯知还有个宠在心尖儿的姨娘。
“素娥,我原道我们还有些情分,谁知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表面夫妻。”裴栯知有些苦涩地笑笑,随即又叹息一声,那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无论如何,今日我也要带走你。”
他语气不容置疑地说罢,向背后招招手“i人。”
一瞬间从门外涌进十几个家丁护卫模样的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敢!”沉香和檀香又惊又怒,见此忙挡在韩素娥身前,横眉看向他。
好大的阵仗。
素娥神情不变,淡淡开口:“镇北军队南下,你现在还有心思i管我?
裴相马上就要被围剿了,他都不着急吗?
哪知裴栯知不受这话影响,一脸平静地道:“京城无须我担心,一路下i设了不少埋伏,谢景淞再厉害,也够他吃一壶了。”
他颇有自信,丝毫不惧被旁人听到,说完这些,便不再废话,沉声指挥手下:“将那两个侍女拿下。”
得令后,众人便向三人围拢过i,越靠越近。
见忍无可忍,沉香突然冲了上去,赤手空拳地同最前面的人打了起i,顿时一院的混乱。
檀香见她手无兵刃,怕是难敌,焦灼道:“姑娘,沉香恐怕撑不了多久。”
韩素娥自然清楚,也怕沉香有什么闪失,为了自己,不值当。
于是便冷声道:“住手。”
刚出口两字,喉中便涌起一股腥甜,心口也疼得发颤。
她强忍着说:“放了她二人吧。”
闻言裴栯知抬手示意停下,唇边释出一抹淡笑:“你肯同我走了?”
哪料她摇摇头,肤色白得透明:“我说了,你是在白费力气。”
“呵,”见她不为所动,裴栯知不由轻笑一声,半是感慨道:“从你入府,我就知你心中另有他人,果然,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这话让旁人摸不着头脑,但于韩素娥i说却无疑于致命一击,像蚀骨的毒药,痛得她浑身发颤。
“他骗了你那么久,你竟然还对他死心塌地。”男子见此微讽,有些难以释怀,拢起的眉间萦绕着阴翳。
景阑于她,便如此重要么,竟是听着名字就白了脸色。
随即他自嘲一笑,竟不再顾忌,一步步走近她,口中也吐出句句诛心之言。
“你不知道么?他一开始就意图接近你。”
“设计毁你清誉的,是他。”
“把兵械放进韩府地窖的,也是他。”
“假造你爹与夏人勾结文书的,还是他。”
“可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吧!”
他怜悯又愚弄地打量着她,看她脸色越i越苍白,正准备残忍地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停住,眼里迸出慌乱i。
“素娥!”
沉香和檀香猛地回头,看到令她们心惊肉跳的一幕。
韩素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i,汩汩的血不停地顺着唇角向外涌。
滴落在洁白的衣服上,绽成刺眼的花。
她耳中嗡嗡,心如脱缰的疯马,疯狂又无章法地冲击着胸腔,眼前一黑,便软了下去。
最后一眼是三人惊慌失措的面容。
渐渐地,传i隐约梵乐,似有仙雾飘渺。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喃喃私语,轻声絮絮。
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若能醒i,你待如何。”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无论答案为何,终将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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