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绵延数百米的汽车尾灯终于开始缓缓蠕动起来，在夜幕降临的高架桥上仿佛一条苏醒的巨虫。蔡师傅打了个哈欠，伸直腰杆，转转脖子，身上好几处骨骼因为长时间的静坐而发出咔咔的响声。
“妈的，总算是通了。”蔡师傅发动汽车，踩下离合，开始成为这条巨虫中的一个环节。早知道高架堵车，还不如走环路，那样，堵车的两个多时说不定还能拉几个客人。
挡风玻璃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点，接着又有许多点登陆蔡师傅的出租车。前面汽车的尾灯在雨滴的折射下变得散漫开来。当雨滴聚成股流下时，蔡师傅打开了雨刮器。雨刮器不断刷新他的视野，当蔡师傅把车开下高架路不久，路边一位乘客便冲他招手。
蔡师傅把车停到路边，那人钻进后座，掀掉头上遮雨的兜帽，并给蔡师傅说了一个地址。
出租车再次开上高架路，转到三环路往大竹市西北方开去。这次没有堵车，因为晚高峰已经逐渐过去了。
蔡师傅从后视镜瞥了几眼他的客人。这客人顶着一个有些发亮的光头，戴一副银框眼镜，看样子是个经理之类的人物，只是身上的连帽衫倒颇休闲。蔡师傅试着和他说话，但对方只是礼貌地答应几句，并不多说。不过蔡师傅能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听出，这人似乎是个官儿。
大竹市的西北是老城区，街景和楼房比别的区都多了几分老旧，路边新开的商铺错落其中，像是一块长长的铁条上被打磨光亮的部分。出租车停在一个区大门的马路对面。这区蔡师傅认识，在十年前还算得上是比较有档次的住宅区，但随着这一片发展的落后，有钱人都搬走了，区附近来往的多是提着菜篮子的大妈，除开那些没钱在市区里租房的年轻人，这里真像个养老院。
这边的雨比市中心要很多。客人付了钱，兜帽也不套上就下车往区大门走去。蔡师傅打算就在这里等会儿，或许能拉到生意。他关掉空调，摇下车窗透气。这时他看到那光头正走在人行道上过马路，忽然马失前蹄，整个人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蔡师傅见他趴在地上没有动弹，心想可能出事了，马路上虽然来往车辆不多，但也比较危险。他正要下车上去帮忙，那客人晃晃脑袋，爬了起来。蔡师傅见状，已经放在车门把手的手又收了回来。只是，那客人爬起来之后好像脑子有点懵，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在马路中央，连忙快步走过去。
光头在区门口，四处张望，有些迷茫，好像突然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似的。他的目光掠过居民楼的楼顶，看了一会儿，便走进大门。
区里的道路比较昏暗，光头男人发现有一栋楼大约有八层高，楼下是一片没有树木的水泥地。他在附近看了看，往这栋楼的单元门走去。然而这铁门似乎上了锁，只有住户才有钥匙能进去。没想到这地方看起来比较老旧，里面的单元门竟然还有锁。他转身想去别的门碰碰运气，迎面走来一个老头，手里提着什么东西。那老头子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光头男人看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去。
“赵书记！”忽然，那老头的喊声从背后传来。光头男人见四下无人，下意识回头一看。正好老头几步跟上来，两人都站在路灯下。
“哎呀！赵书记！真是你啊！”老人热情地迎上来，“刚才那边黑黢黢的我都没把你认到，看来你也没认到我啊！”
光头男人见状，连忙笑道：“是啊，我就说看着眼熟，没认出来。”
“你都走到家门口了，还往哪里去啊？”
“我……”光头男人暗自吃惊，“我忘了我没吃饭，打算出去买点什么。”
“正好！正好！”老人把手里的袋子举起来，“我买了个甜皮鸭，就走我家里去吃嘛！”
光头男人连忙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不了不了……”
然而老人不给他谦让的机会，口里说着“来嘛，来嘛！”就把他往里面拉。光头见他有开大门的钥匙，想了想，也就跟着进去了。
“赵书记才回来啊？”两人一边上楼一边说着话。
“啊，对，刚刚才到。”光头答应道。
“你上次回来，还是今年子过年的时候回来搬那张旧桌子了。赵书记你都当官了，一张桌子都还要回来拿旧的，我就尊重你，清廉！清白！”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拿钥匙开门。
“哪里，哪里，勤俭持家嘛。”
门一打开，便有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光头男人不禁口舌生津。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贴在身上又冷又黏，可屋子里却很温暖。
“老太婆！你看哪个来了！”老头一边朝厨房里嚷道，一边嘱咐他不必换鞋，直接进来。
一个老太太手里握着炒勺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看他，口里便热情地叫道：“赵书记来了啊！欢迎欢迎哟！”她连忙转身把炒勺放下，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过来给他倒茶。寒暄完毕，老太太说锅里还有菜，叫他先坐。
光头男人于是在沙发上坐下。这沙发是那种老式沙发，上面还铺着坐垫。这时老头从另一间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来，赵书记，你先把我儿子这件衣服换上，免得感冒了！”光头男人推辞不过，身上也的确不舒服，于是换了身干爽的衣服。不一会儿，老太太把菜端上桌子。老头让她再把冰箱里那条鱼拿出来炖了，说赵书记喜欢喝鱼汤，光头男人坚持阻止，老头才罢休。三人于是坐定开始吃饭。老头又拿出一瓶看起来挺贵的酒，还说这是他儿子从贵州带回来的，一定要拿来招待赵书记。光头男人口称晕车，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老头劝住。不过肚子倒是真的饿，看他吃得那么香，老两口脸上方才露出喜色，老太太还不停给他夹菜。
晚餐吃得很愉快。吃完饭后，老太太自去收拾碗筷去了，老头和赵书记坐在沙发上谈天。
“赵书记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我调到理工大学去了。”
“你当大学校长啦？”
“没有没有，我当院长，副院长。”赵京方笑着说。
“以你的能力，我看就该让你当校长嘛。”
“这都是上级的安排。”
“哎，赵书记啊，这么些年了你也老了呀，你看你这头发还没我老头子多呢！”老头打趣着，两人都笑起来。
老人笑声渐渐收住，叹了口气：“想那些年你在我们这儿当区委书记的时候啊，还是个大伙子，才二十五六岁吧？你刚来的时候我们街坊邻居都觉得不信，说这么个嫩后生怎么管得好这一片地方？那菜市场东头卖猪肉的黄老六，说你整治街道收了他的摊子，偷偷写举报信呐！可后来他老婆产，还不是你开单位的专车送她去的医院？这事情过去都快二十年了，我是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我就在他铺子上称肉，有人来找黄老六报信儿，他扔了刀子就往家里跑啊。可那时候医院远不说，才配俩救护车，哪来得及呢？多亏了您正好出差回来，才保住他黄老六家两条人命。后来我儿子考上大学，邻里街坊都来给我道喜，可我是一点都乐不起来，家里拿不出钱呀！还是赵书记您组织大伙儿给我儿子凑学费，还去找市里领导借钱，我儿子才勉勉强强把大学给念下来了。赵书记啊你就是电视里的好官呐，你来这里又是修公路又是抓地痞抓赌棍，还介绍年轻人出去做生意。当年住城北的那李三，没有你，能开着奔驰回来过年吗？那些年辛苦了你了，调过来的时候是个白白胖胖的后生，几年书记当下来人是瘦了一大圈。我叫老婆子给你送鸡蛋，你说什么人民群众不能拿一针一线……噢，是不能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赵书记啊，要是全都是你这样的官，那该多好，可几年就给调走了。也对，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当大官……”
老人自顾自地念叨着，甚至还抹了抹眼泪。赵京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这个花甲老人。
“好啦你别说啦，人家赵书记难得回来一趟，你个老东西在这里擦眼泪像什么样。”老太太收拾完桌子，也过来坐下，给两人续茶。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唠嗑家常，赵京方也好好地答应着，还好老人话很多，他也用不着去多考虑如何应对，但凡遇到需要他自己占据主动话语权的话题，便找借口转移开。老人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赵京方越听越觉得奇怪。其间老太太找他拿钥匙，说家里的客房堆了杂物，不能住人，想去把赵京方的房子打扫一下让他歇息。赵京方这才知道原来两家人是邻居。他想了想，没有推辞，解下钥匙交给她。看着夜渐渐深了，老太太也打扫好了卧室，赵京方于是辞别老夫妇，回到隔壁自己家里。
赵京方打开灯，看着屋里蒙上一层灰尘的家具。这些家具比较陈旧，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他走进卫生间，刚才老太太在这里接水擦过卧室的桌子，顺便也把镜子擦了擦。赵京方看着镜中的自己，卫生间的灯光照在他脑门上光溜溜的，可一张发福的脸上还是留下了许多光照不亮的皱纹。这几天都在配合调查。他没有时间剃须，因此下巴和脸颊处冒出了一些短胡茬，有些胡茬已经白了。赵京方目光深而阴沉，他对着这张脸想象年轻时候的自己，又想起那老头说的那些话，沉吟良久，摇了摇头，自语道：“算了。饶你一命吧。”
他转身离开，忽然又回来，在卫生间门口朝里面四处打量。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个这个卫生间比隔壁老夫妇家的，要狭窄一些。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