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的少年用柴棍一样纤细的胳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满是污垢的黑色连帽衫在这副骨架上显得很空虚。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布满了各种伤痕和淤青,手指上结痂不久的伤口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暗红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油腻和灰尘而粘结成片,前额的刘海挡在眼睛前面像是一道锁住内心的门帘。但即使拨开这门帘,也只能看到一双目光涣散的双眼。
他就这样蜷缩在床靠墙角的地方。因为只有这个地方能给他提供最多的安全感。他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胆怯,或者疲惫——他甚至有力气在床沿上直身静坐,或者站起来环顾这间的牢房。
整个上午,他的眼神就没有聚焦过。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
谢狄坐在办公桌前,用一叠卷宗不停地拍打另一只手。办公室里回荡着极有规律的纸张的抖动声。隔壁桌的王感到有一丝烦躁,但他明白,只有谢队长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才会拿起手边的任意物品这样拍拍拍拍拍。
谢狄的眉毛快皱成一幅春宫图了。等他停止皱眉的时候这几块面部肌肉一定会强烈地痉挛。那块显示屏上是摄像头传来的关于一个少年的实时画面,一个上午的时间里,他表现得异常人畜无害,甚至楚楚可怜。事实上,这个男孩昨天夜里卷入了一场校园暴力。谢狄想不通,即使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还是不相信这个骨瘦如柴的男孩哪来的决心和力量,主动到高年级的混混们居住的寝室,用刀片割开了一个不良少年的颈动脉。
剩下几个痞子收敛了往日的盛气凌人,虽然他们经常搂着穿着蹩脚的低胸套裙的女孩们说一些诸如他若伤你一分我必屠他满门的话,但真正面对喷泉一样的血流却一股脑挤了出去。很快保卫处的人赶到了现场。的高中寝室里满地都是血,死去的校霸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地板的血上蹭出了几道血痕。而行凶杀人的瘦弱男孩子则坐在一边的床沿上,手里捏着刀片,一双眼睛像现在这样涣散而空洞地望着地上的尸体。
反正这就是当时现场的情况。
谢狄是一名优秀的人民,他愿意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与邪恶做斗争的伟大事业当中去。但有时候他也会对自己的身份不满,每当这种时候谢狄都想扯掉自己的警徽扑上去把铁窗里的嫌疑人撕成碎片。校园暴力就是这类情况之一。但这次情况实在有所不同,从警十三年来谢狄从未遇到过。除开心底的疑虑和不解,他这次居然有点为凶手喝彩的冲动。
然而这个看起来像被害人一样的凶手的确杀了人,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王做笔录的时候谢狄就在旁边盯着这个男孩。整个过程他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游戏,木然而机械地回答着王的问题,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个男孩叫陈浊宇,就读于大竹市第二十二中学,今年高中一年级,住校生。据陈浊宇的老师和同学们反映,他是个性格内向的文弱孩子,平时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在桌子上看书学习,和班上的同学们关系不说其乐融融至少也秋毫无犯,虽然几个顽皮的男孩子会和他开开玩笑,但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有人听说过他和学校里高年级的“混学儿”有什么瓜葛。陈浊宇出事之后,大家在惊悸至于更多的是困惑。
15岁,可以判刑的年龄了。谢狄心里想。
这时候王的办公桌传来一声嗡嗡的震动。他立刻拿起电话快步走了出去。半分钟后王推开门:“谢队,精神鉴定科的人来了。”
谢狄点点头,示意王去接待他们。他很讨厌精神鉴定这种程序,生怕可恶的凶手因为急性短暂性的精神问题而被减刑。当然讨厌归讨厌,规矩还是规矩。陈浊宇的父母在离大竹市几百公里的镇上工作,接到通知后便急忙搭车赶来。他只希望精神鉴定能快点结束,那样就可以支使王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情绪激动的父母。
摄像头传来的画面里,王正在安排精神专家和陈浊宇的见面。陈浊宇还是那样像木偶一样回答着专家的问题。谢狄知道专家肯定能看出更多的门道,但还是盯着屏幕上陈浊宇的一举一动,希望能够发现点什么。和画面同时传来的还有交谈现场录音设备采集的陈浊宇和专家的对话,谢狄可以通过一个耳机旁听。
关押室的桌子上有一个布满水珠的塑料袋,里面的笼包早已冷透,一个也没动。这或许导致陈浊宇说话的声音比早上录口供的时候更加细弱,以至于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叹气。
专家问了一个王之前问过的问题:“你既然和他没有矛盾,为什么要去杀他?”
陈浊宇的回答还是:“不知道。我当时拿着刀片,突然就想杀人了。”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跑到对面宿舍楼去杀人呢?”专家觉得如果是暴力倾向或者突发精神病的话对室友下手似乎比较方便,但他采用了委婉一点的说法。
“我感觉有什么力量在控制我,我迷迷糊糊地就过去了。”陈浊宇的眼中泛起一丝茫然。
专家点点头。他初步认定这个孩子是突发精神病导致的行凶,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为什么他行凶的目的性如此明确,但随着排查工作的开展,结果多半是校园暴力引起的仇恨。接下来还是先对他进行体检吧。他的同事曾经告诉他,有时候一些技巧高超的犯罪嫌疑人能够瞒过精神鉴定,但各项生理指标是不会说谎的。
遗憾的是陈浊宇的父母在专家离开之前赶到了看守所。谢狄不得不亲自去接待。自然免不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普法和劝导。总之,一个时里谢狄反复强调陈浊宇不会被枪毙而且可能存在精神疾病会从轻处理。陈浊宇的父母总算是肯抹着眼泪坐下好好说话了。之前这可怜的两口子非要跪下来,谢狄叫了隔壁的两名民警才能把他们扶稳。
陈浊宇的父母在镇上经营一家便利店,看样子都是那种普普通通勤勤恳恳过日子的市民。夫妻俩就拉扯大了这么一个儿子,出了这种事自然是晴天霹雳。谢狄坐下来,拿起纸杯刚要喝口水,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谢狄认出这声音来自王,他连忙放下水杯推门出去。王一定是来汇报陈浊宇的情况的,不管怎么样不能让这对夫妇听到关于陈浊宇的任何信息,他没力气再去扶起他们了。
“专家也没看出什么具体的门道来,只是叫咱们下午把这孩子送到人民医院去体检。”
谢狄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的父母打个招呼。
两口子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两人提出在陈浊宇去进行精神鉴定之前想看一眼他。
谢狄同意了。
陈浊宇的父亲有些激动,隔着铁窗想教训一下儿子,被应对此类事件经验丰富的王拉了回去。陈浊宇的要温柔一些,只是流着眼泪和儿子说着话。考虑到陈浊宇可能突然出现暴力行为,谢狄一直扶住她的手臂。
父母的到来终于使陈浊宇有了情绪波动。他依然茫然地望着铁窗外的父母,呆呆地半张着嘴,只是脸上很快流下两行泪来。
这样的场景谢狄他们见得不少,最多也就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罢了。陈母看出了儿子没有吃饭,便从包里掏出她在路上吃剩下的半盒饼干和矿泉水给他。王伸手想阻拦,谢狄对他眨眨眼,于是王接下饼干和水,递了进去。或许是疲惫和亲情的共同作用,陈浊宇开口一点一点地就着矿泉水啃起了饼干。这多少也让谢狄等几位民警放了点心。
拒绝了陈浊宇父母的午饭邀请之后,谢狄去食堂取了一盒饭回办公室。他吃着吃着,目光不经意间瞄到监控画面上。原来之前出去接待他们忘了关显示器。谢狄俯下身,看了一眼陈浊宇。
陈浊宇双手捏着空矿泉水瓶放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坐在床沿边,细细的脖子支撑着脑袋,正望向窗外。谢狄心里转瞬而过一丝苦楚。陈浊宇或许真的只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孩子吧。
这时候隔壁办公室的一个警官在走廊里叫他。谢狄关掉页面,推门出去了。
拘留室里,陈浊宇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缓缓低下头。矿泉水瓶已经滚到了拘留室的角落。他轻轻抬起双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低垂的额发依旧盖住双眼,但脏兮兮的脸颊边悄悄泛起一丝微笑。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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