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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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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南十字座

    有人说,那抹浅浅的银色像星芒,麻美子却觉得它像月光。银十字并不像星星那样,燃烧着自己的高傲。它像月亮,收敛着光芒,谦卑地映射着世间的浮华。但十字架每一枝上嵌着的钻石,它们的确是自负的星辰,历经岁月的洗礼却闪耀如初,璀璨地宣告着自己的永恒。

    这四颗星拥有着高洁的灵魂,那是“最初之人”的灵魂。它们环抱着朦胧的月光,如同虔诚的信徒哀悼十字架上殉难的基督。尽管钻石闪着耀眼的光环,但那抹黯淡的银色却神圣地盖过了一切色彩,如耶稣的裹尸布,将圣子的血与圣母的眼泪一并抹净。

    在这漫天淅淅的飞雨声中,麻美子有些失神。她向来视宗教为一个严肃的玩笑,或许能够理解,但是绝对不屑。神离俗世太远,如同已知晓星空秘密的中世纪学者,遥望那颗难以企及的天狼星。神或许真的存在,但祂与这片麻美子所渴望的炙热的现实,却无半点纠葛。那是条与大地平行的虚无的线,亘古长存于众生头顶的苍穹。再加上人类的信仰,又一条线划过天空,将宗教刻画成地球文明永恒的十字。

    她看见了信仰,也看见了神。

    冷风拍打窗棱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世的光景。她似乎受到了感召,来自于那个她所不屑的神。信仰如若是一把尖刀,必定折断在她内心的铁凯上。可偏偏,信仰是抚去尘灰的丝绸,柔软着她的心,水一般渗透进她的理性。

    麻美子有些害怕,摇摇头把混乱的思绪从脑海里赶走。看着那闪着微芒的十字,她思考着阿冷的话。

    “你说的星星,一定是和这枚十字架有关的吧。”

    阿冷用微笑回应着。麻美子接着猜道:

    “可是星星在每一个晴朗的夜晚都能看见呀,要怎么去寻找呢?一抬头不就能找到吗?”麻美子有些疑惑,自顾自地来回踱步。“所以,这四颗星星,一定是我们这个纬度所看不见的!”

    阿冷脸上飘过一丝淡淡的惊讶,随即笑了起来,答道:

    “你说的都对。在j市,就算真的存在晴朗的夜晚,这四颗星星,也是躲在遥远南方的地平线下,难觅踪影的。”

    “所以,我们该去哪里寻找它们呢?广东还是海南?”

    “不。我们一路向南,我要看见它悬于穹顶,最闪耀的样子。”阿冷望着天花板,手中紧紧握着十字,她的话音先是坚定的,却又渐渐落进了感伤的语调里。“我父亲孩提时代便已经信教了,他一生都想去看看这些星星。当他终于拥有机会的时候,他却病倒了,因为接受治疗,他最终没能离开病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一次,我要做父亲的眼睛,在星空的见证下,为远在天堂的他祈祷。”

    “我陪你。”麻美子抚着阿冷的肩膀,温柔地说道。“去看那四颗”

    “南十字座,它的名字。”

    “我去订机票,直接飞南半球吧。”

    “不,坐船。”

    “啊?”

    “我想看着它,沿着海平面,一点点爬上天空。”

    “好吧,我会想办法租一艘游轮的。”

    “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她们都笑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早已分不清雨落在玻璃或是树叶上的声音,只听见喧闹的水声,仿佛置身市集。这份嘈杂盖过了沉默所带来的尴尬,两人相望着,却不言语。云层之上是太阳,太阳之上还有万千星辰。它们层层遮掩着,以至于我们什么都无法看见。但越是光辉、永恒以及伟大的,越是隐藏在万物之后,难寻影踪。她们知道云层背后太阳的存在,正如她们知晓那份,沉默中的爱。

    “对了,其实我有些晕船呢。不过为了你,我也只好将就啦。”

    麻美子突然打破了沉默,连耳边的雨声仿佛也静止于空中。这本是句俏皮话,可她的语气却这么苍白,这么虚弱。

    其实,她心里想说的却是这句话:

    “你的身体,真的能撑过游轮上的这几轮日月吗?”

    夜晚,舷窗外依旧下着雨,也不知是她们跟着雨在航行,还是云追随着她们的脚步。雨很大,航标灯将每一滴雨水都映照成金色的流星。游轮上安静得不同寻常,只有海浪在托着船身有节奏地摇晃着,催人入睡。这艘船习惯了载着男男女女无尽的欲望,在喧闹声中点燃一场场狂欢。可如今,除去工作人员,便只有两个年轻的女孩,一个静静地看着书,一个则望着舷窗外的天空。这艘船在她们的眼睛里找不到欲望,只看见淡漠与虔诚。所有游轮都是花花公子,它不喜欢这样的乘客,没法在躁动的音乐中与它来一段热舞。但它也无可奈何,只好在一声长鸣中,驶向未见尽头的南方。

    “你说,我们眼中所存在着的世界,会不会真的来自一个自我意识的空想?”麻美子放下手中的说,严肃地说道。“就像这本书里写的那样,世界尽头的故事只是冷酷仙境中主人公潜意识的造物。”

    “缸中之脑吗?”阿冷答道。“的确有这种可能,或许我们就是比我们更高级的存在所创造出来的,或是想象出来的。用梦境来形容或许比较贴切,我们身边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不存在,只是大脑中的一片虚无。”

    “听上去有些可怕。”麻美子轻轻地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无论是现实还是虚无,哪怕我们只是别人心中瞬息即逝的梦幻泡影,这也都不重要。我们还是我们,这世界也还是这世界。即便自己卑微得像蜗牛爬过的细纤,单薄得像鸽子飞过的掠影,都要把握住自己这段渺又匆匆的人生。我们证明不了自己是否是别人脑中的梦境,但我们永远都有机会,让这个梦境变得更加绚烂。”

    “所以你不在乎咯?”

    “一点也不。”

    “可我在乎。”

    阿冷戚戚地回应道。她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在追求某种感觉,某种心灵上的自觉。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慰藉。如今她终于有了目标,有了自己所向往的远方,尽管这还只是一份虚无的信仰,一次得不到回报的远航。但她觉得自己如同漂浮的幽灵,终于找到可以栖息的身体。南十字的星星是那么遥远,在她眼中却是那么近。她感到一切虚无都化为现实了,哪怕再苦再疼,也要紧紧握住这残忍却真实的世界。这个曾溺亡于虚幻的深海的女孩,如今却渴望着现世的太阳。她想做自己世界的主人,而非一个迷雾般的梦中的木偶。

    麻美子看得出她眼中的悲伤与不甘。对于阿冷来说,坦然地接受命运即是对命运最激烈的反抗。她绝对不愿意把任何一分绝望和痛苦留给病魔,面对所有不快,她都想要一笑了之。战胜了情绪,即是战胜了命运。她唯一害怕的,只是遗憾。她害怕在见到那些星星前,便迎来宿命的终结。

    麻美子害怕阿冷跌落进自我怀疑的漩涡中,便接着话题打断了她的沉思。

    “如果你说的缸中之脑是真的存在的,那么那个大脑,是否就是我们所说的神呢?”

    “或许吧,没人知道如何去定义神。”

    “连基督徒也不知道上帝的定义吗?”

    “除了奉献我们的信仰以外,我们没有任何事需要为神付出。神是什么样子的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即是祂作为神的身份。”

    “祂以信仰为生吗?祂为什么需要凡人的信仰?难道祂是一个虚荣又高傲的家伙?”

    麻美子刚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她满脸惊慌地看着阿冷,祈求她不要为此生气。

    可阿冷却好像不在乎,她想了想,慢慢说道: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上帝是谦卑的。他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我们,并且赐予我们与之同等的美貌、品格以及智慧,这或许并非出自对于自己力量的自满,而是因为对所造之物的认同和爱。这算不上什么理由,只是我的一点感觉罢了。”

    “如果神真的是一个谦卑的老爷爷的话,祂一定拥有一颗博爱的心吧?祂一定会帮我们度过一切困难的,对吧?

    “我想不会。正因为谦卑,众生在祂眼中想必都是平等的。祂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子民,祂或许会为我们心疼,但祂从不滥用和炫耀祂的力量。而且祂赐予了我们与祂相同的智慧和品格,祂所做的只是相信我们,相信我们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一切灾难的。”

    “那上帝,一定在天上祝福我们吧?”

    “当然啦。抬头看天,你一定能看见他的微笑。”

    当麻美子从睡梦中醒来,她望见阿冷立在甲板上看大海,风雨吹乱了她的长发。即便船已驶进了南海,这个清晨依旧是寒冷且潮湿的。麻美子披了件大衣便跑了出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你在做什么呀?会感冒的!”

    可阿冷没有回应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条海天相接的白线。

    50星空

    “十五颗十六颗十七颗”卡萝尔靠在卡尔身上,聚精会神地数着星星。“哎呀,又数不清了!”

    “傻瓜,这可是“万星魔方”呢。”卡尔笑着说,一只手搂着卡萝尔,另一只手则挑拣着璀璨的宝石,将它们抛向黑镜般的天空。

    他俩把光圈调到最,又将对时间的敏感度设置为最低,享受着黑暗中的二人时光。他们现在的思维速度慢得像无风之空的浮云。在这样的视角下,星空被赋予了动态,群星并非刀锋般划过天空,也非霓虹灯般闪烁着,而是流动着的,像流淌的荧彩,也像飘飞的磷火。

    此刻算是夜晚吧,两颗白矮星都远在蓝霜的另一边。天空很黑,如破晓前的梦,朦胧得分不清交汇的光影。支离破碎的电磁辐射在卡萝尔眼前绣着杂乱的画片,如白噪音般引着她入眠。卡尔感受着她的鼻息,轻轻唱道:

    “尘世中开的花

    迷雾后的旧年华

    两千年前腐朽的沙

    全都忘掉吧

    再出发”

    “唔。”卡萝尔轻轻地翻了个身,钻进卡尔的怀里。她抬起头望着卡尔,嘻嘻地笑着:“出发去哪里呀?”

    “去你想去的地方。”卡尔本要这么说,转念一想,却说道:

    “去你心里呀。”

    “哦!”

    卡萝尔大声回道,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仰起头,让星辰的流光凝在眼里,放空着自己。她感到重力如沙般流逝,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快融入这片夜空。卡萝尔语调轻转,高声唱了起来:

    “远古的灵魂在吟唱

    远古的诗歌有几章

    远古的意象漫天飞扬

    玫瑰是否依旧

    这般芳香

    彩云是否依旧

    这般寒凉

    星光是否依旧

    将夜空照亮

    世间本没什么真相

    除非你愿意

    随我共赴彼方”

    卡尔也喜欢上了用声波交流,用喉咙歌唱。为此他创造了一个空气泡泡,整日沉浸于此。比起火山口上传播的如蜂鸟振翅般颤动的声音,泡泡里的音乐就像失重的水滴般圆滑。

    “玫瑰是什么?”卡尔问道,他对这个意象很是陌生。

    “玫瑰啊,是一种很美很美的花呀。可惜,拥有这种花的星球,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已经毁灭了。不过,我一直都记得这种美丽呢,哪怕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它。”卡萝尔脸上写满了向往,连目光也向着远方虚化。突然,她惊叹了一声,指着天空喊道:

    “你看那片暗红色的星云,它多像一朵玫瑰花啊!”

    那星云来自极遥远的边境,与此相隔了百亿年的过往。它很美,七朵玫红的流云裹挟着一片虚无的夜空,那片虚无中又闪烁着醉人的星光。那是玫瑰的花瓣簇拥着柔嫩的花蕊,花蕊又挟着花瓣绽放出耀目的璀璨。

    卡萝尔本想将玫瑰的图像传给卡尔,可卡尔却先开口了:

    “它的确很像一朵花呢。玫瑰绽放是为了诞下籽实,而星尘汇聚则是为了创造太阳。”

    “是啊”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是这么短暂啊。盛开过便凋萎,灿烂过便化作灰。”卡尔轻轻叹道,捡起一块蓝色的石头。在洒满尘灰的大地上,这块石头闪着与众不同的光,可与星辰相比,它又是这样平凡与暗淡。“你看这块石头啊,它没有芳香,也没有耀目的光芒,可它却如此长久,拥有着永恒的生命。”

    “嘁。你很羡慕吗?”

    “哈!怎么会呢!唯有盛放过,才可谓活着,平凡至死,岂可谓生命?”卡尔大笑道,可这笑声却是那样勉强,他在心里戚戚地想着:

    “可我却宁愿希望你,放弃一切美好与思想,哪怕多陪我一分钟,也好啊……”

    “是吗?我也觉得。”卡萝尔当然听不见他的心声,垂着头淡淡地答着他违心的话。

    卡尔将这颗蓝晶石握在手中,伸出指尖的喷枪,一边望着那玫瑰状的星云,一边雕刻着它。硅酸铝矿石的页状结构完美地呈现着玫瑰花瓣层层叠叠的质感。他并不知道真正的玫瑰是何种模样的,但他却依靠想象,赋予了这颗平凡的石头,花的灵魂。但卡萝尔还是想要挪揄他一下:

    “好难看哦,一点都不像!”

    “可你还是很喜欢呀。”

    卡尔笑着把这朵花别在卡萝尔的胸口,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吻。看着卡萝尔幸福得有些泛红的脸颊,一股莫名的辛酸涌上他的心口。这份快乐,这份美好,终将要消逝,化作比尘土更卑微的东西—往事。对于身处灵之界的星灵来说,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并没什么分别,他们在时间上的每一个节点跳跃着,每一眼都能望向结局。但卡尔此刻愿意做一个低等的思考者,他只想把握住现在,享受幸福的当下、幸福的每一秒。至于结局,他看不见,也不想看见。

    可神并不会使之如愿。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卡尔疲惫不堪却一直死撑着的心被彻底击碎了。卡萝尔呻吟着倒在地上,如涸泽之鲤般挣扎着。她的痛苦肉眼可见,体内的电子元件和骨骼几乎要刺透皮肤而出。她的神智被剧痛一丝丝剥离体外,眼前雪花与流星狂乱地划过,在疯魔般的舞蹈中炸得粉碎,化作一片沉寂的空白。

    “砰!”

    空气泡泡在卡尔的惊慌中化为一阵散乱的风,扬起漫天尘土。他不顾被沙尘迷住的双眼,抱起卡萝尔已经失去意识的身体,向最近的一处住所狂奔而去。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大喊着,可这里没有空气,所有的声音都不过是脑海中的一截影子。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带着卡萝尔来到了家中。

    尽管卡萝尔的身体没有故障,出现问题的是她的思维与时空的兼容性,但是露天下的电磁辐射依旧加重着她的病情。房间里屏蔽着电磁辐射,或许能让卡萝尔感觉好受一些。只是以后,她可能再也出不了这个房间了。

    卡萝尔迟迟没有醒来。卡尔只能陪伴在她身边,为她祈祷。他用尽了世间所有的语言来祷告,向那个被他抛弃已久的—神明。

    在灵之界,卡尔本是个特立独行的神学家,他用自己荒诞的神学理论去抨击着各路迂腐的学者。他一边笑着别人的蠢笨,一边连自己的理论也都不相信。卡尔的学说中漏洞百出,而他认为其中最大的一个漏洞,则是与卡萝尔的相遇。尽管这一切事实上与神明并无太多关联。

    高傲的灵魂总是远隔山海,而笨蛋的心思却常常互相吸引。他们就是那两个最可爱的笨蛋。一个自大又疯癫的神学家,整天神叨叨地念着没人愿听的破理论;一个最讨厌思考和学习的少女,把所有时间花在无用的古书上,喜欢说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这样的一对怪人,到底是怎样走到一起,结为伴侣的呢?或许只有神知道。

    “你是神的恩赐。”

    “胡说!我明明是自己找见你的!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你的那个神了!”

    他俩总是这样打闹着,说笑着。直到有一天,他们被流放到了视之界。不知怎的,或许是失去嘲讽的对象,他几乎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神学。在这个地方,他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体,和卡萝尔度过平凡又幸福的余生。

    直到这天,卡萝尔病倒在他的面前。束手无策的卡尔只好去求助那个他想象出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它存在的神明—一遍又一遍:

    “愿神明赐福于我,愿一切平安无事。”

    卡萝尔还是没有醒来。卡尔在一次次的祈祷和等待中与奇迹擦肩而过,但他却没有放弃。他的信仰并未因此动摇,反倒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获得成长。

    “愿神明”

    “讨厌不是说好了,不在我面前谈你那个神了吗!”

    卡尔不知道是第几遍重复这段话了,他几乎已经感到麻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卡萝尔突如其来的嗔嗲,让他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她醒了。

    如同梦的迷雾散开的那刻,人们会误将刚浮现在眼前的现实当作是虚幻的。卡尔呆在原地,嘴里吐着几个含糊不清的字节,过度的激动使他语无伦次。

    “卡萝亲爱的我”

    “傻瓜,这里好黑哦,星星去哪了?”

    卡萝尔的声音苍白又无力,但依旧带着笑意。她吃力地向四周望去,身边全是黑压压的墙壁,囚笼般压迫着她的心灵。

    “卡萝,别怕。我给你投影一片星空。”卡尔从激动中缓过神来,打开手臂上的投影仪,在天花板上放映了一片动态的天空。

    可卡萝尔好像很不喜欢,她瞥了一眼那些光影,便把眼睛移开了。

    “我不要这些,都是假的。为什么不能把墙壁做成透明的呢?”

    “我们还没有这个条件我们的工具和材料有限,为了屏蔽辐射,这是必须的。”

    “好吧亲爱的,我不该任性。”

    卡萝尔翻了个身子,直直地躺在床上,她望着虚假的星空,一阵阵委屈从心海中泛出。她好想说:“让我出去,让我出去看看真正的星空,哪怕疼,哪怕死,我也不害怕!”可当她望见卡尔眼中的泪光,她又怎么说得出口。但她真的要在悲哀中,等待无可逆转的死亡的命运吗?

    她不甘心。

    卡尔也不甘心,他想起那天在火山口的上所立下的誓言:

    “我要把整片星空,都给你。”

    要是能做到,他多么想画出一片真实的天空,披在卡萝尔的肩上。但他此刻已经不再是灵之界里神明一般的存在了,他怎么可能创造出一片新的宇宙呢?在视之界,他只是个凡人罢了。

    “神,您能帮我创造一片星空吗?”他默默许愿道,但他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为什么我不是神呢!”卡尔叹息着自己的无可奈何。

    宇宙中,万物自有其阶级。如同超统一模型凌驾于一切法则之上,灵之界也凌驾于视之界之上。哪怕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星球,科技发展和进化程度的极大差异也导致了阶级的存在,对于低等的生物和文明来说,更高阶级的事物即是相当于“神明”的存在。它们操纵着法则,创造着规律,在较低阶级的世界眼中,它们几乎无所不能。

    卡尔回忆着自己的理论,意图找到让神回应自己祷告的方式。突然,一个想法闪过他的脑海,如同闪电劈过,将他震得跳了起来。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个神呢!”

    灵之界的生灵们,对于视之界来说,是神。那么视之界的生灵,一定也是某一个世界的神明!那个世界在哪里?卡尔并不想知道,他决定自己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的天空。

    他还给这个世界取了一个名字:

    “尘之界。”

    尘埃连平凡都算不上,它是卑微的。但就是这份卑微,孕育着无尽的美丽。花朵绽放于泥土里,而太阳,诞生于星云中。这一切,都是尘埃。在这片所有高傲都燃烧殆尽的宇宙中,卡尔要用这卑微的光,点亮生命的希望。

    他要做一个神,卑微到尘埃里的神。

    对于卡尔来说,无论是材料,还是计算能力,都十分有限。他不太可能做得出他时候的玩具“万星魔方”那样的规格,他只能做一片的星空,到只有一个太阳,几颗行星。

    卡尔清楚地知道卡萝尔喜欢什么,她渴望着拥有自己祖先的肉体与生活,却一直无法如愿。于是卡尔明白,他现在需要重建猎人们远古时期的文明,在那颗脑袋般大的“尘之界“中。

    卡尔趁卡萝尔睡着的时候,悄悄偷走了她记忆体中关于猎人文明的知识,还有她梦境中的所有光怪陆离。尽管他对其中许多的含义都不甚了解,但他最终在“尘之界”这个泡泡中,重建了一个微不足道但却又完整,属于远古时期猎人们的母星系—太阳系。

    “还是挺有成就感的,作为一个神来说。”

    他一直都瞒着卡萝尔,偷偷地进行着这项秘密工作。他只是在万物伊始时按照物质的比例,在尘之界的中央抹上了一朵星云。接着,他便对此放任不管了,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他惊奇地发现,即便没有任何外力的推动,这个的恒星系依然极度有序地自我构建着。很快,作为主序星的太阳亮起了,而行星们也依照自己的顺序整齐的排列起来,进行着亘古如初的公转。这与猎人历史上所发生的事件一模一样,他开始怀疑这个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随机性。不过这些思考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根据猎人的历史,他们的文明将在这个星系中的第三颗行星上孕育而生。于是,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颗蓝色的星球上。与记载中的一样,生命开始在大海中涌现,文明即将在混沌中爆发!

    “哦!我差点忘了星空。”

    卡尔细心地将二维的星光点缀在泡泡的表面上。这样,在那颗被称为地球的蓝色行星上向夜空望去,便能望见远古时期便披在猎人们肩头的星图。他调快了时间,转眼间,单细胞生物已经爬上陆地,在钢筋水泥中创建着自己的文明,他们甚至开始探索,这片属于卡尔的“宇宙”。

    “再发展下去,这些家伙们就要发现自己的宇宙的真相了。”

    于是卡尔又将尘之界中的时间调慢,心翼翼地将它藏了起来,准备送给卡萝尔。

    可惜卡尔从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藏东西。当他回到家中,发现卡萝尔正盘腿坐在床上,性质勃勃地观察着这个泡泡。

    “卡萝你怎么”

    “嘻嘻,被我发现了吧!你这个笨蛋,可真够有心的。”卡萝尔一脸坏笑地说道,新来的快乐使她忘却了病痛。

    “你你喜欢就好。”卡尔本一直担心找不到机会把“尘之界”送给她,如今卡萝尔竟自己找到了,他倒也安心了不少。

    卡尔低下头笑了起来,他害羞的样子在卡萝尔眼中,像个青涩的少年。

    “你猜猜我在这个泡泡里找到了什么?”卡萝尔故作神秘地发问。

    “这不是泡泡,这叫尘”卡尔刚要解释,便被卡萝尔打断了。

    “我在那颗蓝色的星球上,发现了我俩的影子。”

    “什么?”

    “那是一对爱人。”

    卡萝尔望了望尘之界,又低下头望了望自己:

    “麻美子。”

    她又望了眼卡尔,说道:

    “李晓寒。”

    这是她们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她俩像我们。”

    “因为这一切都来自于你的梦境啊。”

    卡尔在心中悄悄地说道。望着卡萝尔脸上俏皮的笑容,他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假装一切都没变,依旧像过去般美好。

    60海

    麻美子从就不喜欢海。她喜欢丛林,喜欢草原,喜欢一切充满生机的造物,因为其中有她所渴望的热情。而海洋在她眼中,是荒芜且贫瘠的,因为它往往过于平静,过于寒凉,那样一望无际,让人畏惧。海对麻美子来说,像是人性的沙漠,从中汲取不到半点养分。可阿冷,和大海多么像啊,将自己的一切隐藏在阴沉且寂静的海面下,外表不动声色,内心却暗流涌动。或许因为阿冷,麻美子也能爱上大海呢,就像她爱上撒哈拉无尽的黄沙。

    她爱上撒哈拉,是因为那场差点夺走她生命的沙尘暴。黄沙割裂着她的肌肤,体内的水分被烈日一点点剥离。她感到死亡的临近,内心生出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但麻美子战胜了它,她孤身一人走出了这漫天黄沙。她感谢这份赐予她濒死感的大地,给了她打败死亡的勇气,以及对现世生活绝对的渴望。

    “如果你不想死,那就活下去。”

    在此遇到阿冷之前,她一直是这样想的。没有任何东西拥有比生命更可贵的价值。直到她遇见阿冷,又遇见这场海啸,麻美子才渐渐发现。

    “这世上有超越生命的意义存在着。”

    阿冷依旧望着那海天一线处苍茫的白色,呆呆地出神。她全身冰凉,单薄胸腔中传来的心跳,是那样轻,脆弱得像一只缺氧的金鱼。

    麻美子从背后抱着阿冷,顺着她的目光向遥远的南方望去。

    “在j市的钢铁丛林中,我们永远也看不见这么美的天际线。”阿冷淡淡说道。“只是海和天罢了,很简洁,但是纯粹又极致。”

    “可惜雨这么大,没机会看日出了呢。”麻美子把大衣举过头顶,为自己和阿冷遮着雨。她把脸贴在阿冷被打湿的长发上,嗅着她的身体的香。突然,麻美子似乎感到了些许不安,她慌张地问道:

    “为什么,天际线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呢?”

    “怎么会呢?天际线是不”

    阿冷本想反驳,可眼前的景象却粉碎了她的理智,让她的话语凝在了嘴边。

    那抹白线不过是潮头的浮末,滔天的巨浪正如泰山崩裂般压倒过来。百千匹飞马狂奔,千万个力士擂鼓,海啸的怒吼先于狂暴的波浪到来,将一切生灵的心魄都震得粉碎。

    “调头!快!”麻美子向驾驶室大吼一声,抓着呆在原地的阿冷向房间跑去。

    “来不及了!只能扛过这一波大浪,再坐救生艇回去了!”操着一口广东口音的船长冲出驾驶室,向存放着救生艇的舱室跑去。“别回房间了!快和我来!”

    “不,我不走。”阿冷突然甩开麻美子的手,望着即将吞噬船只的巨浪说道。

    “你疯了吗?这会死的!”

    “我本来也活不久了,只要能看见那些星星,我也就没有遗憾了。如果现在回去,或许我就失去最后的机会了。”阿冷淡淡地说道,眼睛里漂浮着淡漠无神的影子。

    “这船不可能撑到那时候的!马上和我走!”麻美子抓起阿冷低垂的手,追着船长的背影跑向了船舱。

    在阿冷还很的时候,她父亲便常常带她去看大海。尽管东海很脏,总是泛着灰色的浮末,但她依旧在海里玩得很开心。当她父亲去世后,她每年夏天依旧会来海边看看。不过她再也没有去抚摸过海水,只是静静站在沙滩上,眺望远方苍茫的天际。

    “大海是否有尽头?”

    她常常如此自问。尽管她知道大洋彼岸的世界是如何模样的,可她却一直觉得,大海并没有边际。这世界太,到就算只剩下一个人生活,也难以尽兴地呼吸。j市是一汪清水,一盏鱼缸,囚禁着一切渴望自由的灵魂。阿冷想要逃离,想要奔向这无边的大海。即便,她只是一条淡水鱼,必然溺亡于苦涩的海水中。但她依旧义无反顾,她愿用生命换取一生的向往。

    “这样规模的海啸肯定会彻底摧毁这艘游轮,我们现在只能在船舱内躲过最初几波最猛的浪头,再乘坐救生艇回去。相信我,这一行我干了三十年了,不会有事的。”船长安抚着两个女孩,可自己手中的香烟却因紧张抖落在了地上了。

    “没事的。我们肯定能回去,等天气好了,我们再一起出来看星星。一定会没事的。”麻美子把阿冷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船剧烈的摇晃着,瓶瓶盏盏跌碎在瓷砖上,化作灿烂的飞雪。狂风暴雨吞噬了整片天地,令卑微的众生无力地颤抖着。可麻美子感觉得到,阿冷的鼻息很安宁,就像石窟中滴水的钟乳,千万年来都谨遵着平和的节奏,静静演绎着。阿冷叉开腿蹲坐在地上,眼眉低垂,目光中飘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她并非刻意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那层隔绝感情的膜,自然而然地披在了她身上。麻美子一直试着去刺破这层膜,去看透她的内心。可却永远都只是徒劳。的确,阿冷在麻美子面前袒露着真心,但那是出于心灵的自觉,而不是因为麻美子所做的任何事。

    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

    船长在等待风暴与海啸过去,回家拥抱自己的妻子与孩子。

    麻美子在等待阿冷放弃自己此刻的决心,陪她一起回去,准备下一次的出发。

    而阿冷,她也在等待,等待一个做出选择的时刻。是迎来自己宿命的终结,还是放弃所有的理想,错过寻找星辰的机会,回去苟延残喘度过最后的时光。

    对于阿冷来说,这个选择不会听从她自己的意志。当海啸吞没一切的时刻,上帝自然会替她完成选择。

    “轰”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梦,甚至比她所走过的一生,还要长。在梦中,她肩上千年的霜雪不复存在,心中情欲的烈火也未曾燃过。她的父母陪她共度了大半人生,在暮年安祥地离去。她也没遇见麻美子,而是嫁给了一个温柔又富有的男人。她还放弃了成为插画师的机会,做了一个家庭主妇,每日为了三个孩子忙碌着。她沉浸在丈夫的宠爱里,忘记了大海,也忘记了星空,在幸福中了此余生。

    “幸福”

    “这一切,是我所渴望的吗?”

    “别想了,都是假的。”

    她醒了,眼前浮现出麻美子模糊的身影。海啸已经过去,艇抚着海浪的呼吸,摇摇晃晃。

    “我们的愿望,或许能够实现了。”

    麻美子轻轻说道,而阿冷却不明所以。

    “发动机坏了,食物也都被卷走了。我们回不去了。”

    麻美子转过身,望着一脸迷惘的阿冷。

    “我们,现在在哪?”阿冷苍白无力地问道,像一只落水的雀。

    “向南漂。”

    雨停了,阳光照在阿冷脸上,如此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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