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多年不曾私召我的父王突然把我叫去了御书房。
我兴奋得要命,又生怕额头上的疤痕惹他嫌恶,出门前叫贴身婢女细细打扮了番,又精挑细选了条抹额遮丑。
我进去时,瞧见他正坐在软榻上批着奏折,见了我满眼慈爱愧疚,久违而亲切地唤了我的名,又匆忙起身送了我些许珍稀物件,只说补偿他多年来忙于政务对我的忽视,随后便以天色已晚为由将我打发了回去。
可待我满心雀跃地回到寝殿,却见母妃正抱着父王派人送来的绫罗绸缎、锦衾绣褥瘫倒在石阶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心中咯噔一下,才知道东西送来时另有道圣旨,转转绕绕半天,原是为了令我去同敌国蛮涯年老昏聩的老蛮涯王和亲。
母妃的嚎啕声尖锐刺耳,直扎得我胸口一阵剧痛,以致眼前一片倒头便昏黑晕了过去。
我不愿,一心想逃。
我在寝殿里将自己关了几天,只觉暗无天日,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我去杜若府时,一身青灰布衫满手泥泞的胡征沙正拿着锄头在除草。
他看着我直发愣,说:“殿下,流光方才又跑走了,今天怕是没法拉它陪您出去溜达了。”
我摇了摇头,骗他说我要出王都游玩一段日子,但是缺个护卫。
说来奇怪,我本以为他定不会答应,威逼利诱的法子都已想好了,可他却只是忸怩了片刻,便说要知会一下他大哥。
杜若府里的家丁叫将迟都不叫主子,叫大哥。我听着颇为好笑,却无暇多问。
这终日和锄头泥巴草药为伴的呆子,还以为此行不过是受命护我出游,却不晓得自己莫名其妙犯了数道砍头的大罪。
这一年,三月桃花开。
我同征沙出岛去附近的镇子里补贴了些家用,回岛时照旧乘着一叶扁舟。
夕阳渐下,把水面晒得波光粼粼。
木舟划出渡口不远,我忽而起身眺望至江岸,隐约可见水中的花瓣随波飘荡。
灼灼其华,落英缤纷。
征沙正划着桨,嘴里啃着根方才买蔬果时一位老婆婆送的黄瓜。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又盯着那岸边出神,笑里蕴着些无奈,道:“这景,殿下还看不厌?”
我看向他,他还是那般憨愣模样。
虽相貌堂堂,但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不说话的时候瞧着凶神恶煞,一说话就把傻里傻气的本性暴露个底。
傻是傻了些,我却欢喜他欢喜得要命。
阿九喜欢一个地位卑贱的琴师叫我怒其不争了多年,如今我却欢喜上了那琴师府里的一个家丁。
征沙的眼睛里,有常人所少有的坚毅和坦诚。
我看着他,心中泛起一阵苦楚,勉强笑道:“百看不厌。”
“殿下喜欢就好。”征沙咧嘴一笑,此时黄瓜也啃完了,便背过身去,一心一意划起了舟。
胡征沙。
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出来也有一月多了,咱们回去吧。”我蓦然出声,嗓子干哑得厉害。
他宽厚的背影轻轻一顿,随即点了点头。
“好嘞。”
征沙应道。
……
清晨,雨淅沥。
秦环城,王都内,两极殿外。
“敌族缕缕犯边,边境不堪其扰。为平息战乱,定国安邦,长公主重虞欢奉诏远嫁蛮涯,不日便将远离故土遥赴北境。王上感其修身洁行,德厚流光,特赐封号“嘉靖”,另赏黄金百两、云锦千匹、珠宝数箱,以彰我云河国威,另示恩宠。”
太监高策念毕,高举躬身,毕恭毕敬地把圣旨交付到了重虞欢的手里。
重虞欢双手接过,微微颔首。
“五殿下……”高策躬着腰不敢起身,只得垂眸急唤了她一声。
重虞欢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直愣愣得跪在地上,双手僵举着圣旨。
重毓心下一紧,正想出声解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率先开口了:
“儿臣叩谢父王恩典。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策感恩戴德得看了眼替长公主谢礼的四殿下重廷,松了口气,这才直起了老腰,喊道:“平身!”
听到这句话,跪在廷下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方才在下人的帮扶下颤颤巍巍得从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站了起来。
春雨绵绵,如蛛般扑在脸上。
重毓看着仍高举圣旨跪在原地的重虞欢瘦削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忽觉惶恐不安。
“十一。”
重毓回过神,对上四哥考察探究的眼神。
八哥站在四哥身旁为他撑着伞,低着头神情讳莫,态度模糊不清。
四哥看着她,抿着嘴极细微的摇了摇头。
重毓暗自咬了咬牙,面无表情道:“春归,回府。”
“是。”春归微微低头,低眉顺眼,一副谨慎谦卑的样子。
眼见她们主仆二人渐行渐远,重廷这才轻叹了一声。
他侧首看了眼仍跪在雨中的重虞欢,犹豫再三,终是接过重飒手里的伞,悄声走到了她身侧。
“四哥。”重虞欢轻唤道。
“嗯。”重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若是十一在身份上和我并无区别,我和她,你更在意谁?”
重廷看着重虞欢在雨中被冻得发白颤抖的脸颊,思考了片刻,道:“虞欢,十一终究是我的胞妹。”
“如果她是假的呢?”
重廷握着伞柄的指节渐渐发白,随即慢慢恢复正常。他不禁哑然失笑,道:“就算是假的,如今也是真的。”
重虞欢凄然一笑,不再说话。
“父王已派人去了。”重廷淡淡道。
雨和泪混杂一起,在重虞欢的脸上肆意流淌。
但见这额上生了道狰狞长疤却五官明艳娟丽的女子身形一颤,随即发出一声沉沉的冷笑,绝望而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重廷负手而立,眺望去天空极远处黑压压的乌云,拍了拍衣摆上看不见的灰尘。
他似是喃喃道:“你和十一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当下,用不着暗卫回来向他通报,他也知道重毓决不会听从他的安排,当真老老实实回府,不插手此事。
为什么不拦着?
为着本该在他脑袋上的那道疤罢了。
而在另一侧,重毓早已仙识全启,眉间莲形仙印熠熠夺目,御剑长月通力疾行于大亭台楼阁之上。
她抬手挡住扑眼而来的风雨,只听得耳边狂风呼号,声如饕餮食铁。大雨倾盆,噼噼啪啪得砸在红砖绿瓦上,一如战前将士击鼓振气。
头上苍穹电闪雷鸣,乌云压顶。
剑下王城雨雾迷蒙。
今日三更之际,春归匆匆忙忙得把重毓叫了起来,说是宫里有消息传闻五殿下重虞欢已被抓了回来,如今被软禁在府内。
“六殿下重虞水受命亲率御云卫密捕,在城里搜了几日,本来几乎都要放弃了,结果却在秦环城外不远处的一家山间栈里撞见了出宫抗旨的重虞欢。
据说,原本连那奸夫也一并绑回来了的。
只可惜六殿下心里紧张姐姐的安危,心思大意了些,一个疏漏便叫人给跑了。
不过那人中了几道箭伤,又在秦环城内,料他也插翅难飞。”
“五姐怎么样?”
“王上虽龙颜大怒,到底疼爱五殿下。只说叫她把那男子交代出来,便放她一马,仍叫她去蛮涯同蛮涯王和亲。”
“若是不呢?”
“这……奴婢听说,倘若不然,王上仍叫五殿下去蛮涯,却不是嫁与蛮涯王了。至于是谁,奴婢无能,问不清楚……
恕奴婢直言,那男子如今困于城内,死罪难逃,五殿下这般包庇他也不过是叫他多苟活几日罢了……
又何苦为这几日断送了自己的未来?”
何苦?
重毓怅然若失,只记得那夜在星斗崖上重虞欢最后同她说的那些个糊涂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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