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崖一别后,重毓再未见到过重虞欢。
三哥说,虞欢染上了一种怪病,脸上起了成片的紫斑,不便见人。
重毓自是不信,每日功课一习完便风雨无阻得去找她,却从未见到过。
不见。
不见。
不见。
通报的婢女神色漠然得走出五姐的卧房,告知重毓的永远是这两个字。
日复一日,直到孙语曳大发雷霆。
“他们一宫都是郑素那贱人的走狗,你成天往他们宫里跑,想吃里扒外不成!”
孙语曳说,重虞欢是郑后的走狗。
谁是郑素的走狗重毓都可能相信,却唯独除她重虞欢。
因为她亲口说过,四哥、八哥在这王都里举步维艰,所以她不希望顶着“重毓”这个名字的人是个苟且偷安的懦夫。
她怎会是?
重毓咬牙切齿得冲出殿,跑遍大半个王都才找到正在密林中习武的八哥。
重毓问:五姐是郑后一派的人么?
八哥愣了愣,笑道:几日不见,十一有些长进,还分得清派系了。
是不是!
重飒看着重毓赤红的双眼,收剑入鞘,正容道:是。
这一个字,仿佛重如千斤,迎头痛击,砸得重毓头昏脑涨,肝肠寸断。
自此,她再未提过重虞欢半个字。
打高策把她从刑场上带回王都起,重毓便从未想过要在这龙潭虎穴里掀起什么风浪,更不想要什么太子之位。
哪怕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锦衣玉食、金盏银杯,旁人一声声恭恭敬敬的“十一殿下”,重毓也从未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
活着已是万幸。
重虞欢当日所言,却也真真动摇了重毓随遇而安的心思。
“呔!”
长剑猛地飞落,重毓被踹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哼,殿下今日心思不在习武上,是我不识趣了!”话毕,男子胡子一吹,拂袖而去。
在一旁侍候的春归见状,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扶起重毓,连声大喊:“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重毓被她这么一喊,方清醒了些,忙咬牙忍着腹部的剧痛拦住春归,道:“习武常有的事,不必劳烦太医。”
“那怎么行!”春归心疼得说道:“殿下金枝玉叶,又不是个男人,习武也不过是为了练练身子,那莽夫目无尊长便罢了,也忒不知轻重了些!”
这时,一个少年朗声应道:“是啊,你们家殿下千金贵体,这演武场风吹日晒的,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重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自觉得挺直了背。
来人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手里拿着把纸扇。他身形挺拔如松,一对狐狸般的眼睛深邃得像潭幽水。
这样深不可测的眼神,让重毓不由想起了在空霜节大宴上的二皇子重衢。
好似目空一切,又好似万事万物尽在掌握……
“姐姐好。”少年莞尔一笑,朝重毓抱了抱拳。
重毓不禁一怔,随即道:“原是十三。”
十三皇子,重发。
传言此人仙根绝优,年纪便能文善武,精通六技。七岁靠诗词画作名冠秦环,待他十二岁时,更是赤手空拳得收服了一只贻害四方的万年修为红锦长尾狸,从此为全城所熟知。
颜儒胥曾说,若是当今王上能活到十三皇子建功立业,东宫之主便绝轮不到二皇子重衢去做。
年方舞勺便锋芒毕露,重发前途无限的背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宫长南翎的功劳绝对不。
“末将南翎,参见——”
重毓忙扶住南翎,道:“宫长免礼!”笑
直至今日,重毓方有机会细细端详这位常伴君侧、手握重权的女中豪杰。
乌发高束,长眉入鬓,一对细长而挑的丹凤眼,左眼靠下生着一颗朱砂痣。虽算不上美人,可单凭她这英姿勃发的气势便远胜美人。
“左将军退役前训兵训惯了,初为人师不懂分寸,末将得空时便去找他说说,还望殿下莫要怪罪于他。”南翎看着重毓身上大大的伤处,无奈地说:“若是叫王上瞧见殿下这个样子,左将军少不得脱层皮。”
重毓笑道:“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左将军武功盖世,教本宫是大材用,何谈怪罪?”
一旁的重发抱胸而立,眉毛轻挑,冷笑了一声:“姐姐既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好端端的练这些作甚?再说了,你又不像我师父自幼习起,现在开始来得及么?”
南翎负手而立,神情不卑不亢,看着重毓道:“习武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孩子胡说八道,殿下当没听见便是了。”
“师父!”重发通红着脸反驳,“发儿过了今年便十六了!”
重毓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什么?”重发瞪着重毓,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姐姐若觉得好笑,打一场如何?”
话音刚落重毓便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神情一变,忙疾退数步。
重发冷哼一声,摇着手里的扇子讽道:“还没认真打姐姐便这般狼狈,我看还是算了吧。”
这时,之前掉落在地的长剑忽然收回到了重毓的手里。
重发嗤笑道:“怎么,姐姐不服?”
重毓自知不可能打赢他,正想开口服软,谁知手中的剑竟好像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离弦之箭般牵动着重毓的手臂,猛然直往重发的心口刺去。
空气中有股极淡的柏木香。
方才还洋洋得意的重发此刻立时便变了脸色,慌忙躲闪之余还不忘骂道:“竟然趁我不备,姐姐真会耍无赖!”
此时重毓却是叫苦不迭,这剑竟然甩都甩不掉,连拉带拽的扯着她不停地点戳劈砍,连追带赶,直把重发逼得大呼叫得跳下了会武台。
“别追了,别追了!”重发抱头乱窜着,喊道:“我认输,我认输!”
直到这时,剑身上那股奇异的力量才陡然消失,自行入鞘。重毓一个没站稳,猛然向前扑去。
南翎神情一动,当下打出一个术决稳住了重毓的身子。
“没想到十一殿下的武学如此出神入化……”南翎神情淡然,“看来和左将军相比,反倒是我误人子弟了。”
重毓此时已汗流浃背,春风吹过,全身泛起一阵刮骨的冷意。
她喘着粗气抬头和南翎那双静如死水般的双眼对视着,握着剑柄的手止不住的发颤。
南翎倏地笑了,说:“殿下这剑,有名字么?”
重毓不禁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剑,封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忽然重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摩挲着剑柄,喃喃道:“此剑名唤‘长月’,为本宫尚未回到王都时一位高人所赠。”
“殿下可否把剑借末将一用?”
重毓一怔,把长月递给南翎。
待银剑出鞘,狂风顿起。
会武台下的重发惊恐万分,慌慌张张地朝一旁的春归怒吼道:“傻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把你家殿下拉下来!”
春归神情呆滞,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重毓眼前这个擐甲操戈的女子眉间盛放的竟是一朵散着淡淡红辉的赤莲。
原来这世上还有红色的仙徽么?
只一眨眼,南翎便已执剑瞬闪于数丈高空,但听得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会武台上已矗立了上千年的女武神的雕像,竟被南翎如砍柴般直直的劈成了两半。
三丈余高的石雕高高倒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师父,你怎么把自己的像给劈了?!”台下的重发高声大叫着,急得连连跳脚。
南翎双手持剑递还给重毓,眼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情感,只低声道:“殿下日后若有心领军征战,南翎愿誓死追随。”
重毓瞪大了双眼,惊得说不出话。
她颤颤巍巍的接过长月,剑锋处竟没有丝毫破损……
“此剑若是有得卖,末将倾家荡产也得买了它。”南翎少见的开起了玩笑,神情却隐约带着几分认真。
眉间绽放的妖冶红莲,矗立千年的武神雕像,和一句誓死追随。
重毓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末将听闻殿下最近在找五殿下?”南翎负手而立,忽然提到了重虞欢。
重毓回过神来,没有答话。
但见南翎欺身而来,附耳压声道:“王上前几日已下密旨,欲送她去蛮涯和亲。”
重毓惊道:“你——”
南翎直起身来,莞尔一笑:“权当谢礼,殿下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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