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修长如玉的指节轻轻地在书案上扣动着,凤眸微敛,似要入睡。
“三哥,背完了。”重毓轻声唤道。
重燕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语气中带着些许倦意:“背完了?”他轻叹一声,“这头疼的毛病最近是闹得越发厉害了。”
重毓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色,不禁想起了那个传言中如精灵般的九殿下。
他们二人的母妃早已在多年前因病驾薨,无依无靠的兄妹俩自幼便在这潜流暗涌的权力角斗场中相依为命,想必于重燕而言,九殿下是他全部的信仰了吧。
“呵。”重燕看着眉头深凝的重毓,不禁发笑,问:“为何这般看着三哥?毛病罢了,又不会要命。”
重毓摇了摇头,起身道:“三哥好生歇息吧,十一告退。”
“等等。”
重毓停住步子,回头看向重燕。
重燕问:“前些日,你出去了?”
“是。”
重燕一副早已了然于心的样子,笑道:“你倒是实诚。见过你四哥了吧?”
重毓心头一凉,面上仍是不变,只道:“见过了。”
“嗯……”重燕点了点头,端过侍女呈上来的药汤,轻吹了几口,似是随意叮嘱件事般,轻描淡写道:“十一,在你的羽翼尚未丰满之前,三哥希望你不要太早上船。”
上船?
你又是哪条船上的人呢?
重毓抱胸虚倚在门框上,侧顾看着喝药如饮水般的重燕。
“在这个世上,除了缘分外,什么也别信。
重毓不禁愣了下,随即笑道:“可缘分,有时也有真假之分。”
三哥笑了笑,清秀的面容上泛起两个酒窝,他看着重毓,道:“管什么真假呢?在此之前,我终日在这凄冷孤寂的寝殿里独自一人吟诗作画,哪里知道以后会来个十一?”
初春的阳光明媚而灿烂,照得人身子暖洋洋的。
“我下次再来,三哥好好歇息吧。”
三哥没有同她告别,只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睡熟了。
重毓轻轻合上门,悄声退了出去。
冷风吹来,木门微颤,发出阵阵窸窣的声响。
自从上次天下居一聚后,重毓便隐约察觉到近来她身边多了许多不明势力的眼线,所幸四哥和八哥便再未派人找过她。
许是政务繁忙,许是知晓了她的态度,不愿再在她身上费功夫,也有可能,是出于另一种保护。
而四哥给重毓找来的习武师父,竟然就是那日送她出王都的车夫——那个不管见谁好似都不愿给个好脸色的男人,原来是近来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功臣之一。
当日重毓便觉得他身份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由此,也更能从中看出四哥重廷对她的爱护。
这般体贴照顾的心思,却给了一个甚至都不愿意同他们过多来往的人,重毓愧疚之余,更觉良心难安,只好每日越发刻苦的习文学武,以此来消磨心绪杂乱的漫漫时光。
近来五姐却寻重毓寻得多,时常趁着夜半时分运着轻功跃进她卧寝中,带她躲过巡逻的侍卫,偷溜去王都中一处鲜有人知的地方摘野果,打野兔,兴起时还会教她几招武式。
有时候五姐会带一只烧鸡,有时候会带几盒没有名字的点心,吃起来外酥内软,唇齿留香。
今天晚上,重虞欢带了一坛酒。
“十一,今晚陪我喝个痛快。”
重毓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靠在重虞欢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得应着。
重虞欢任她靠着,看着远处数丈高的城墙,神情哀伤,喃喃道:“十一,我有些想珺儿了。”
“珺儿,是谁?”
重虞欢嗤笑出声,抬手抹了抹噙着泪的眼睛,恨恨地说:“一个傻瓜蛋。”
一个为了个男人跳崖的傻瓜蛋。
“五姐,这里总是可以看到好多星星。”
重虞欢哼了一声,道:“笨呐你,这儿既叫‘星斗崖’,自然有好多星星看。”
她顿了顿,说:“等再过一两个月,山花烂漫时,你一定要来这里看看。春风拂面,满天星火,成片的萤虫飞舞在花海之中,恍若梦境。”
重毓半醒半睡得蹭了蹭重虞欢的胳膊,“到时候五姐还带我来一起看。”
“到时候?”重虞欢一愣,鼻子一酸,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传言,有人在此处见过北澜山的上神。阿九在此处跳崖,兴许早就转世去了北澜山,在里边做逍遥神呢。”
北澜山啊。
重毓稍稍清醒了些,垂眸看着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草,道:“话本里说,北澜山是一处世外桃源,好山好水,和谐安宁,从未受过战火侵蚀。”
“是吗?”重虞欢苦笑一声,“只要有人在,到哪里都会打仗的。”
重毓坐起身来,抬头看着天上闪烁的繁星。
犹记得在肆水浴血抵抗的那段岁月里,每晚的星空都如今夜所见般明亮。
唐寒栖这个名字曾是肆水城里所有人心头的光。
“十一,其实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在外头过得不好。”重虞欢侧首看着重毓,道:“几年前我见过你,你在秦环城里乞讨。”
重毓一怔,看着重虞欢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回来?”
重虞欢问。
“郑后为人心狠手辣,多疑善变,一直以来处处针对四哥、八弟,他们二人多年来在王都中处处提防,如履薄冰。你既已回来——”
重毓站起身来,神情闪躲,只道:“够了。”
“为了荣华富贵?”
“不是!”
重虞欢撑地起身,一字一句道:“我宁愿,宁愿是个不贪生怕死的冒牌货顶着‘重毓’这个名字回来,也不愿是个只想着苟且偷安的废物。”
“阿九一事,实为郑后构陷乐师。”
“就因为她瞧见了郑素那点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
“十一,锦衣玉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重毓面如死灰般得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我要走了。”重虞欢忽然道。
重毓停下步子,“去哪?”
重虞欢嫣然一笑,“去浪迹天涯。”
“和谁?”
“牧羊人。”
月色如水。
重毓远远的看着重虞欢,心头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这个额头上有道长疤的明媚女子,此时一袭素衣,脚下是万丈深渊。
她在风中摇摇欲坠。
“五姐,你——”
长发乱舞,遮住了重虞欢姣好的容颜。
隐约见她笑了,道:“你喊什么?我才不会傻到跳崖。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事大得过生死?”
风声把她的话消散了个干净,重毓什么也没听清,只得大喊:“你说什么?”
“我说,除了阴阳两隔。”
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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