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慧寺位于京郊,历史悠久。早些年,出了一名僧人,法号一仁。这僧人四处游历,宣扬佛学。一仁大师的名号传遍天下,连带着天慧寺也成了圣地。
当朝皇帝顺应民心,重新修葺旧寺,一时之间,青砖黛瓦,金碧辉煌,前来的香客络绎不绝,寺中香火缭绕,经久不散。
如今,一仁禅师早已圆寂,老一辈也渐渐忘却。天慧寺地处偏僻,年久失修。来的人渐渐少了。虽是如此,但仍有虔诚的妇人,不辞辛劳,前来捻香跪拜。
天慧寺的后院是几间禅房,院子里是一棵参天的姻缘树。约莫百年前便长在这里,枝森叶茂,繁密的枝丫上满是姑娘们姐们挂上去的红绸,随风飘动,盈盈飞舞。
树旁,有女子伏在石桌上憩,微风拂过,指尖缠绕的红绸轻轻摆动。万籁俱静,有悠远的钟声穿透冰冷的空气而来。
睡着的女子若有所觉,开始轻轻颤抖,嘴里喃喃呓语,似乎是梦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声音凄然细,听不真切。
“姐……姐!”
有人在喊她。江辞悠然梦醒,睁开了双眼,直起身子。
抬头便对上白寻关切的双眼。“姐,可是做噩梦了?”
“白寻……”江辞唤道,声音轻柔,恍若梦中,她疼,她全身都疼……
姐满脸泪痕,分明是梦着了什么可怕的事儿,白寻忙搂住江辞,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
梦里的白寻还是这般好,温温热热的掌心触到后背,江辞轻轻抖了一抖。
不,不,这不是梦。真实的触感,眼前活生生的白寻,这不是梦,陡然睁大了双眼。
她微微侧头,看向白寻。白寻是她的丫鬟,与她差不多大,聪慧机灵。十五岁那年,江冉落入水中,高烧不醒。敛秋便将过错推给了在场的她,振振有词,言之凿凿。她素来逆来顺受,见争辩不过便不再说话。
江冉一天未醒,魏婉秀满脸怒意要动用家法。白寻跪着将所有过错都揽了过去。魏婉秀顺势将怒气撒到了她的丫鬟身上,一个丫鬟得罪了主母,国公府的下人们都是人精,一棍一棍毫不手软。等到她哭着求来祖母之时,白寻已经断了气。
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白衣,趴在院里的凳子上,背部往下满目鲜红,眼睛瞪得大大的,鼻间已经没了呼吸。
如今白寻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脸略带青涩,赫然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忍不住紧紧揪住白寻的袖子,声音里带着犹疑与不确定,“今天是什么日子?”
白寻只以为姐是刚做了一场梦,醒来脑子有些昏涨,轻声答道:“今天是二月初八,姐来寺里求姻缘。”
“二月初八……二月初八……求姻缘!”江辞轻声念叨着。
倏然满目寒光……
我回来了!
周宜年,魏婉秀,我回来了!
红绸翩飞的姻缘树下,女子勾唇一笑,眼里眸里俱是冷意。
十五岁那年二月初七,她对周宜年一见倾心。她在府中后院,不心跌入湖中,周宜年恰好经过,将她拉了起来。周家公子,温润如玉,谦逊有礼,又相救与她,她心慕之,一切再自然不过。
端庄规矩的少女遇见了心上人,念念不忘,隔日便去了京郊的天慧寺求上苍满足她的心愿。轻薄的红绸,承载着女子满心的期盼。
如今看来,只怕周宜年能出现在江家后院也绝非偶然,出手相救更是别有用心。她也真是愚蠢,以为遇着了良人,还不辞幸劳来寺里求这劳什子的姻缘。
白寻见江辞直愣愣地盯着手上的红绸,轻轻皱了皱眉,她知道姐的心意。但姐乃江家嫡女,周公子不过是国公爷手下的一个侍郎。门不当户不对,未必能长久。但姐满心欢喜,她也不敢过多劝。
只愿这姻缘树能保佑痴情人!
想到这里,轻声对江辞道:“姐,可要奴婢扶你去将红绸系到树上!”
江辞摇了摇头,手指一松,细细的红绸带随风起舞,翻过院墙。
白寻一怔,疑惑地看向江辞。
轻轻柔柔的红绸落在地上,院外的男子脚步一顿。不一会儿,有女子淡然的声音传来。
“求来的姻缘,不过笑谈!周宜年看我时,虽故作深情,眼里却无半分情意,昨日是我糊涂了脑子,今日这寺里凉风一吹,便有些清醒了。”
倒是从未听过有人在姻缘树前说这番话的。门外的男子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晃着手中的折扇,懒洋洋地靠在门旁的柱子上。
那清醒明白的女子接着道:“若是真心待我,我亦心慕之,就算一穷二白,家徒四壁,我也愿意。但这周宜年,定然不是此人,他与我做戏,不过是想攀上国公府这门亲事好往上爬!”
“姐,你……”白寻嘴微张,不敢置信地看着江辞,怎么趴着眯了一会儿,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江辞面不改色,起身,理了理衣裙。
听到院内的动静,男子含了兴味的笑,他一把合上折扇,向着西侧而去。门口青石板上的红绸继续飘飞,很快不见了踪影。
方踏上台阶,便遇上了沙弥。向他躬身行礼,“秦施主,今日可还是在寺中用晚饭?”
秦穆点了点头,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邪气一笑,眼里星光灿烂,“这几日吃素有些腻了,要不你陪我去后山抓只兔子来?”
沙弥后退一步,圆着一双眼睛,连忙摆手,“这……秦施主,万万不可,师父说了,万物皆有灵,众生皆平等,不可杀生,不可沾荤……”
秦穆饶有兴致地看着沙弥一脸惊恐的样子,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光头,“我逗你的!我不去后山!”说罢笑着大踏步而去。
沙弥委屈地瘪了瘪嘴,这秦施主长得很是好看,却有着恶劣的性子,老是喜欢戏弄人。他学着老住持老成地摇了摇头,下了两级阶梯。
突然顿住,转头折了回去。
秦穆听到脚步声,看向赶上来的光头,有些疑惑。
沙弥紧跟着他的步子,“秦施主,我还是跟着你吧,我怕你又改了主意……!”
……
天慧寺中。
有人一身玄青色翻领长袍,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一个灰衣的沙弥。
有人循着另一条道拾级而下,灰青色的衣裙翩飞,娇娇软软的面上满目清寒。
坐上马车,江辞微闭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掐进掌心。前世待字闺中时,她谨慎微,端庄忍耐。嫁入周家,更是循规蹈矩,生怕夫君婆母不满意。
殊不知心上人的温柔深情皆是伪装,嫁入周家更是两个歹毒的人的算计。一朝梦碎,生生惊醒。如今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她还待字闺中,还有机会揭穿魏婉秀的伪善,还能将周宜年的丑恶嘴脸显露人前,她如何能不激动!
白寻不知道江辞心里在想这些,她脑子里回想着姐方才说的那些话,还有些缓不过来。忍不住偷偷看了江辞一眼。
快速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轻轻看了一眼……
江辞无奈地睁开眼睛,直直对上白寻。
丫头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道:“姐,你为何今日突然就变了主意?”姐昨日才对周公子一见倾心,今日就满心期待地来了天慧寺。怎么没过几个时辰,便将求来的红绸丢了呢?还说出那般……那般惊世骇俗的话。
江辞料到白寻会问,也想好了说辞,“我今日梦见娘亲了,她告诉我周宜年不是良人……”死后重生回到未嫁前之事太过诡异,纵使知道白寻忠心耿耿,她也不能轻易透露。只得以此来圆过去。
白寻见姐面色不郁,以为是自己提起此事,让姐想起了早逝的夫人,不由得微微低下头,一脸自责。
“姐,都是白寻的错,我不该多问的,惹得姐伤心了。”
江辞也没多做解释,重来一世,提起白氏,她并未像过去那般伤心。难过只不过是因为想起了周宜年与魏婉秀这两个让她悲惨的罪魁祸首,想起了上一世的痛苦境遇。
想到这里,继续道:“娘亲还说我太过隐忍,隐忍久了,就失了本性……”
白寻听到这番话,满脸心疼,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她自与姐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姐的艰难与隐忍。若是夫人还在世……该有多好……!
白寻轻轻的抽噎,一吸一顿的哭声传来。江辞一愣,没想到这丫头如此激动。不由得心上一暖,将白寻拉到自己身侧,取下帕子,擦起眼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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