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昀这一笑,笑得我犯傻。摸不透他这一笑到底是气急反笑,还是无望之下故作轻松。
此时我仍是个跌坐在地的姿态。他跪下一条腿来,在我身前蹲着,缓缓低下头同我额头相抵,眼里埋着笑:“从上古到如今,你头一回说出这么一段话。”他停一停,眼角晕着更深的红,叹息道,“我总算等到你说出这么一段话。”
我替背着长昀出走这桩事扣了一顶为着他好的高帽,桩桩件件瞒他,处处在在躲他。眼下我将原委主动告知,确能占他一句总算等到我说出这么一段话。可从上古到如今这六字,叫我吃不准我同长昀说的事可是同一件。额上同他相触的一点烫得我不大敢看他,也就探究不出他这几句话里究竟藏了什么,又是个什么意味。
双眼乱瞟中,我倏忽瞟到他耳后湿润的头发梢坠着的水珠,欲落未落。许是终究蓄得圆满,摇摇晃晃中砸在他颈间,尔后顺着骨窝一路逶迤,留下一道清清浅浅的水痕,延伸进领口,再看不着了。
双眼好似叫烈火灼了一通,我木木地将视线收回,不意又落在长昀缀着笑的唇,做了个多年以后想来仍不住头撞南墙的举动,胡乱啃了他一口。只是准头同力度拿捏得不太妙,啃在了下颚处,眼见地就红了。
他嘴角的笑意僵住,按在我肩上的手一颤,紧跟着便狠狠捏住,半晌哑声道:“阿芜,地方错了。”
我叫他说得一哆嗦,错了便错了,再借十个胆,我也再做不出了。脸皮再厚总也是还要脸皮的。我结结巴巴道:“错、错了又怎么?便是不错又怎么?”
他却松开搭在肩上的手,捏住我的下巴,稍稍一抬,一低头便将我的唇紧紧覆住。我以为这便是全部,岂料后头他仍不止住。他含住咬住我滚烫的唇慢慢厮磨,逮住我喘不过气微微张口时闯进,纠缠住我的舌,一双眼却沉沉地看着我。这是我从未尝过的滋味,我脑子里一忽儿全混成了浆糊。
不甚清明中,我恍惚看见长昀从脖颈到耳根一路泛着隐隐的红。半是清醒半是浑噩中,我摸上他的耳根,滚烫滚烫,好似先前见到他时我滚烫发热的面皮。恰在此时,他放开了我,我的手却仍在他的耳根上,一面摩挲一面热着脸稀奇道:“长昀,你的耳朵如何也这样发烫?长昀,你怎么也病了?唔,你也有我也有的,那木灵也有,这究竟是个什么病这样麻烦?”
他无声了许久也没什么回应。我想着这大抵是个神仙也治不好的绝症了,便是长昀也很为难。正当我不再想着得到回应时,他终于开了口,话里透着三分无奈:“阿芜,这不是病。你同那木灵情状也并非一个。”他捉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我任由他动作,掌下的那一亩三分地急促地起起伏伏。他沉声又道:“你同我的才是一个。”
我福至心灵搭上胸口,确是一样的起起伏伏,一瞬间什么都不晓得,又隐隐什么都晓得了。近日愈发有些念旧,此时想起百年前初临凡间时闻见的一段话,竟如就在耳边:“如意郎君么,就是姑娘心中颇为挂念之人,见不着时甚是想念,见着面时又满面彤红,欲说还休。”
脑子里跳出两个字来,情爱么,真是个稀奇玩意儿。我干干地笑了两声,从东边的云气望到西边。
参宿捂着嘴笑看着长昀拢着我的手时,我将东边到西边的云气又望了一回。我竟忘了山口还有旁人,以致陷于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偏她还要笑成一朵花:“方才几个仙娥经过山头,说是月老府上新近添了一根金贵的姻缘线,仙还纳闷是什么人的姻缘线称得上金贵。”
我晓得她这是为着打趣我,编的一番胡话。鹿吴山地处偏僻,除却邻近看守的天兵和长昀,哪里会有旁人打此处过,便是天上的神仙用以传讯的瑞兽仙禽,也从不经此处。她笑得坦荡,我就是有心削她也伸不出手,削不削得过便又是另一说。
她又笑吟吟俯身道:“仙恭送上仙与元君。”
长昀淡淡一点头,全然已是个秉节持重的冷面上仙,耳根上再寻不着半点丹红,好似方才在潭边那个我与之风流一度的人,不过是我的一点妄念同痴缠。
他牵着我就此朝长无殿的方位去了。沿路遇着了一拨仙娥,两队往南天门去的天将,并七八个神官,便是南容,也遇着了一回。他们瞧见长昀握着一个女神仙的手,俱皆将嘴巴搓成个丸子先惊一惊,见着那个女神仙乃是本元君,便都恍然,最后暗地里掩人耳目地再很齐整地叹一叹。不需半日,整个九重天便都该晓得,沉重寡言的长昀上仙叫才成仙百年的本元君拱了。
往时我找不着路,急切地盼着一个两个仙僚跳出来伸只手,好容易才拦着一个南容,后来再去南天门,天界便冷冷清清,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不见影。现时我身边有了长昀,就一咕噜全冒了头,料想是如今仙魔之战在即,仙界气氛难免紧张,重压之下得了个白得的谈资,听一听看一看传一传权当作个调剂,既无性命之忧,也不费什么口舌。
好在长昀一贯的冷心冷面,仙们便是看在他的面上,也只敢低调地一惊一乍,并不敢过于造次。因着借了长昀的威风,我这只稍显怂气的狐狸即便仍收了好些暗里的调笑,却也能跟着作出一副不甚在意的形容。须知气势二字,即便是装也得装出一副来。长昀这般有气势,我也不能堕了威风,自屏气昂首,绷出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具来。
这般有气势的长昀暗地捏了捏我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朝我似笑非笑地睇来,我这张易碎的面具顿时噼里啪啦碎了个干净利落。
再回到长无殿,我心中五味杂陈,百年前初次登仙我跟在长昀后头亦步亦趋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从未预想到同他之间竟能牵缠到这一步,何时起的头,仔细回想,竟处处都是。初时长无殿在我眼里不过是初见时极萧索、再见时极气派、因着回不去凡间的山头而不得不住的暂时的去处,如今再看它,竟觉得分外温暖心安。
长昀牵我穿过一院的花丛进殿中。我瞥见桌上摆着的砂壶,一股没来由的口干,自顾自倒了一杯凉茶饮了。一转身,长昀从袖里摸出颗眼熟的白玉似的药丸子,与一口不晓得装了什么水的杯子一并送到我身前:“元神上的病确实向来难以根治。”
我一手拿了丸子,一手接过茶杯,一颗心像泡在冰水里,寒冰似的凉。
他带着我一同到桌旁端坐:“可也并非各个伤了元神都根治不得,你便是这些伤了元神中根治得了的一个,又泡了百年的泽更潭,吃了蓬莱九神草炼成的丸子,喝了与泽更潭同源的泽更水,本已没什么大碍,只是药丸子同泽更水须得多吃几回。今早便想将药丸与你吃了,你倒好的很,先将自个儿三魂吓去两个,兀自跑得没影伤情去了。”
面上颜色几番变换,我大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他立即道:“以为什么?以为活不长了?便是真的活不长了,躲在一边兀自等死这样的事从此再不要想。”说到后来,末尾那几个字竟像是他在齿间碾磨了好几遭,才得了解脱。
我抖了三抖,先前没觉着,如今想来这件事做得确乎不地道,嗫嚅道:“我们妖么,都是这么个惯例么。你若不喜欢,日后我便再不做了。”
他凉凉道:“如今你是个仙。”
然我成仙前切实是个妖,纵使成了仙,也变不了多少本性。这话我却是不敢说的,要说也得拣着些败火的话,我又道:“唔,我那时其实想了许多,也很舍不得长无殿,很舍不得你,怕就此再回不来,但一想我活不长了,便更怕你伤心。”
他好半天没个声响,果真哑了,须臾伸手使了巧力揽我在怀里,我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将茶杯搁在桌上。他将下巴枕着我的右肩,鼻息在我的脖颈处流连,很萧索地长叹:“阿芜,从此你记着,倘若有一日,你真有了什么,我情愿眼睁睁看着你在我怀里没了声息,也不愿你瞒着我离开,就此百年千年没个音信,连你是死是活都不晓得。这样的滋味,我再不想尝第三回。”
我初尝情爱,先懂的便是见不得长昀难过。先前如是,现今也如是,今后必然也如是。我宽慰他道:“我既已答应你,又已向你表明心迹,从此往后再遇着什么事,定然先将你摆在第一位,凡事顾及你的感受。我没什么大的能耐,说话算数这一条却还是做得到的。”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勒了勒,到底没什么话说。我便当他是圆满了,不免感叹,初尝情爱,不过是说些轻飘飘的慰人的话,只这样简简单单的互相窝着挨着,竟也能像沁了蜜似的叫人心满意足。
要想长长久久这样互相窝在一处,便要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手里揉捏着那粒药丸子,我被长昀圈在怀里,脚尖点地去够那杯水实在不大方便,只得施了个法,叫它主动飘来。好容易就着泽更水吃了药,我道:“这丸子滋味不错,就是腰围忒不人道,咽的时候易卡着嗓子。长昀,若是将它掰成几瓣,于药性上可有影响?若是没什么妨碍,下回我便捏碎了吃了,唔,碾成药末兑水吃也成。”
他空出一只手来比了比:“日后搓些,分成几粒与你吃。上回吃时如何不见你提一提?我便当你咽得很顺畅。”
我舔了舔唇,笑得含蓄:“那会儿我刚醒,睡得有些懵,且那时虽说我同你关系不错,但到底不及如今么。我惹来许多麻烦,也就不大好厚着脸皮再作要求。你不烦么,我也是要烦的。”
他埋在我颈间,闷闷一笑。
我由着他笑。实际我并未说全,除却那些说得出口的缘由,还有一个便是那时我很有些怵他。他一贯不爱笑,分明生着一副神明爽俊的品貌,面孔却时常端肃。
我在凡间时,嗜好翻阅些说道才子佳人的风流话本,上头但凡生得俊俏些的,无论男女,总归有数段扯不清的风月。生成长昀这般模样的,千八百年竟统共只无面一段姑且搭些边的风月,且这段风月的主角同我说不得还有些大渊源,也算是件不可多得的稀罕事儿。
他总肃着脸,纵使旁人有意造一段风月,也打开头便吓得蔫了。
偏他那时还总爱管我,虽则戴着个为着我好的名头,然对于管着我的,由始至终我都揣着些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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