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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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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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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我并不熟,可长昀在天上少说待了两千余年,闭着眼都晓得花神宫在何处,众仙议事的大殿位于何方,两千余年来旧有的神、新晋的仙又是哪些,九重天上六合之内三界之外又有哪些神府仙境。这些我一概不知,若是藏在天上,叫他寻着也不过是三日的功夫。凡间天大地大,长昀寻了无面百年千年,也不过寻着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妖,由此可见凡间实在是个匿身的好去处。打哪儿来便还回哪儿去。

    我打定主意,就往南天门去。然我识路的本事实在不妙,南天门在九重天最外头,我这一趟却是越往里了。

    一向安分的手绳莹莹亮了一路,长无殿巍峨的轮廓在千条瑞气中渐渐显出形来。其实我这识路的本事也称不上不妙。可面对现下此种情形,再妙也成了不妙。我一面想着离开,一面又想再看看长无殿,也不晓得院子里的花成了什么模样,我来得迟不迟。

    终究没忍住,我扒上墙头,轻轻吹了一阵风,悄声将药粉送入花的根须中后,便去寻长昀。他坐在殿内的长桌前,手里虚虚捏着一本蓝封的书册在身前,低垂着一双眼看。

    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他翻页的手忽然顿了一顿,抬起眼,视线朝墙上递来。我很有些惊慌,没防住落下墙头,临摔前匆忙之中捏了祥云在身下,才得以免了一番动静。长昀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机警,我险些便做了打草的那块笨石头。

    眼下离开要紧。我行了几步路,想了想又折回来,在殿门口的缝隙里留了一封信,大意是此行去花神宫,发觉自己对天界甚不熟识,便决定花上几日将天界四处逛上一逛,不必寻我云云。我深觉这个缘由找得合情合理。长昀若是看到这封信,我兴许便还能多拖几日。

    天界果真修得迷宫样,我走了几遭,没摸着南天门的一砖半瓦,此次就连南容也遇不着了,索性就地坐下。

    歇气的空档,路过几位仙娥。我十分惊喜,正要凑上去,便听其中一个道:“长无殿的那位元君出走了。”

    哪里是出走,我分明还留了封信。这位仙娥太不会讲话。

    那一个又道:“那位元君没从南天门走。”

    这确是事实,因着她连南天门都没摸着。我面无表情地往下听。

    另一个道:“听说南天门增了天兵,严防死守,若是遇着那位元君定要拦着,通报于长昀上仙。”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我出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被长昀识破,消息传得整个天界都晓得,南天门也比从前看得紧。我这趟出走着实是场失败的出走。

    如今南天门是出不得了。其实出不出得南天门还是次要,此次大约要得罪不少神仙。天界在大是大非上很看重,譬如不能随意害凡人性命,在事上却很宽松。原本神仙是不得随意出南天门的,若是有事到了不得不下界的地步,则需向守在南天门的天兵出示一块牌子,那块牌子代表着天帝的许可,如此方可下界。规矩确实是这么个规矩,但九重天上的神仙大多互相交好,哪个真有了难处必须得下界,其实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可如今南天门因着我多添了几位天兵,为着拦我,定不如从前那般浑水摸鱼便能轻易过得,倘若哪位仙家有了急事一时来不及得到许可,此时又不得随意下界误了事,那便当真是我的罪过了。如此一想,我这趟出走着实造孽。

    那几位仙娥又谈了些旁的道听途说的听闻,什么西海四公主与凡间一条说不上名的黑蛟私定终身,叫老龙王拔了龙骨关进了海牢,那头黑蛟大闹西海无意间牵连了千八百万生灵,被天兵捉住押进了无尽渊,从此受千年雷罚。这个怜惜一阵,那个感叹一回,一个两个悄声痛骂老龙王一番,慢悠悠地朝前边去了。

    我从云气后头绕出来,也叹一叹,出走这一条显然是堵死了,藏在天上究竟不是办法,拖上一时三刻还算好说,长久不回却终非长久之计。再者,自打晓得在凡间山上待的那三百年,风竺面上待我真诚,实则总怀着他的算计,我便对风竺再不存什么奢望,只当那三百年是人生在世必有的经历,在无尽渊种种是这经历中必吃的苦头,自然也就再不想着回到山上,这世上我的归处从此便只剩长无殿。其实我也很舍不得长无殿。

    左思右想,兴许我还有得救,兴许我的病并不及那木灵严重,兴许我在那口只有我才使得的潭里再泡一泡便能痊愈。都是说不定的事,谁晓得呢,试一试总也没多大妨碍。心下侥幸之意慢慢冒出尖来,然后便业火似的越烧越旺,我抬腿便往鹿吴山去。

    我还是有些踌躇的,毕竟照我这识路的本事,隔天也未必能抵达鹿吴山的山脚。然则自从我要去鹿吴山的念头一出,腕骨处的手绳再度发出光来。去花神宫那回,它没有反应,去南天门时,它也没有反应,我以为它是坏了,现下想来,人都有偷懒的时候,物件也当有自己的脾气,它的脾气便体现在不大好使,时不时便要休养生息上。想来指路也是极费灵气的。

    有手绳指路,这路便好走得多了。我忐忑地路过泽更水,防备地盯着排成排趴在水岸边的蛊雕。今日很稀奇,见着我,它们竟还能很安分地趴着,全然没有扑上来的念头。几日不见,终于有些长进了。我微微一笑,连带着步伐也轻快许多,朝泽更潭的方向去。

    在山口遇着了参宿仙。两相打过招呼,参宿笑道:“元君来得巧。”我问她如何巧,她便只望着我笑,也不说话了。她这般作态我并不惊疑,大抵天上的神仙多多少少都有些爱打哑谜的习惯,若是猜出,自然皆大欢喜,若是猜不出,她有意瞒着,再如何追问也不能得到一丁半点的回应。倒不如打开头便不留半分求知欲。

    泽更潭四周环山,潭边拢了一绕的雾气。此前我在潭中疗伤时,并不曾有今日这样的雾气。想不到世道变得这样快,不过十日,我躺了百年的地儿便大不同了。

    蒙蒙雾气中,隐隐有人影晃过,再看去时,雾锁云笼,哪还看得着什么。云气拂面,我踏进其中,抬袖拂开,云气两分,前路才看得铮亮。

    走到深处,潭还是那么口潭,潭岸边却规规矩矩摆着一沓叠得整齐的衣衫,有一人赤着半身靠在岸边,正吐息纳气,发丝末端浸入潭水蜿蜒开来,背后雾气凝珠逶迤而下。我极目望去,那人恰巧回过头来,清冷一瞥,瞥得我头晕,直觉得这雾海比之花神宫门前的云海、檐尖上的那朵夜光白转得更甚,更要吃人。我鼻头有些发热,两颊烫得厉害,胸口闹得更是昏天黑地。

    我两眼一抹黑,挑着什么时候发病不好偏捉准这么个要命的当口。我逃得跌跌撞撞,终于晓得参宿口中那个巧究竟巧在何处。我兴起来泽更潭泡一泡的念头,便遇着最不愿遇着的长昀,天下的事再没有比这更巧了。

    先前蛊雕那般乖巧我便该警觉,后来一向守在泽更潭的参宿出现在山口曰乎巧我便该醒悟,再后来看着泽更潭这一圈的雾气我便该马不停蹄先走为上,可叹这三个我一个也不曾觉察,怎一个惨字了得。

    我一步一个跟头往外奔,再一跌时背后清冷冷喊了一声:“阿芜。”

    且爬起来拍了拍灰,长昀已近身前,衣衫拢得佷实,只发梢仍滴着水,一副清绝出尘的好相貌。我借了参宿的话,干巴巴道:“长昀,你我在此处相遇,真是巧得很巧得很。”

    他却不接我这话茬,道:“对天界甚不熟识?”

    他往前进一步,我心下一骇,跟着退了两步。他果真读了我留的那封信,他果真不信,我果真骗不过他。

    他语气平平,再道:“将天界四处逛上一逛?”再进一步,我便再退。语气平平,怒气且都压着蓄着才平平,便是平平才最是可怕。

    他道:“不必寻你?阿芜,若非我留了心眼,在手绳上设了法术,此时你是否已到了下界,便是藏身之处也寻好,打定主意不叫我寻着?”

    不晓得脚下绊了什么,我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我道为何总也寻不着花神宫同南天门,每回离开长无殿,天界的路便别样难走,云霭就出离迷眼。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昀予我的手绳竟扮了个细作,将我的七八分心思全撂给了长昀。

    我无奈长叹,老实交代:“长昀,我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些日子,我总是头晕脑胀,面皮发热,胸口发酸,你说的那个叫‘心’的东西,总是跳得热闹,尤其是见到你的时候,方才,就方才,我方才见着你的时候,它便跳得前所未有的欢畅。诚然,我不是要怪你。先前我在花神宫讨药时,听着那里的仙子说起蓬莱仙境的木灵,同我有一般的症状,她也曾元神不稳,后来一日比一日萎靡,神散不过是时日问题。”

    长昀的眼眶泛着隐隐的红。我忽然想起那时我自无尽渊回来,叫长昀锁在长无殿中,我怨他什么都瞒我,什么都不同我说,他宁愿什么都不叫我知道,由着我怨他的事,如今想来却觉着他那番做法很有道理。

    因着不愿看亲近的人痛,不想叫他余生苦哈哈地念着,心里永远存着无能为力的悔恨,便宁愿打一开始便叫他蒙在鼓里,宁愿叫他因我不辞而别而生恨。恨到底比痛来得自在轻松。

    现今什么都说了,便什么都迟了。我再下一剂猛药,说得很伤情:“长昀,我也活不长了。”

    他红着眼角很用力地将我盯着,半晌发出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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