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脱困的白还甚是愣怔,隐隐有飞离的趋势。我眼疾手快地施了一道术法,将白定在了原地,以防她飞回那座桥。
白面上仍旧鬼纹驳杂,眼里果真透着点红光。她先是细细瞧了瞧我,歪头想了一想,而后朝我笑了一笑,便转头看向我身旁。似乎未曾看到归未,未作停顿,又瞥到了一旁迟疑着将利器横在身前,如临大敌、不知看向何处的三公主。霎时间,白周身鬼气大盛,如那日在闹市中一般发狂嘶吼,不断冲击着加诸自身的束缚。
现下这种情形,当真是稀奇。白看得着我,看得着三公主,却看不着同为凡人的归未。归未同我说起的往事里,白同三公主该是知己,可现如今的白显然将三公主放在心尖尖上恨着。奇事奇事。
在我思虑的间隙里,三公主已然看到了归未,一身英气地三公主突然就浑身一僵,声音绕了又绕,喊了一句:“阿……沈清。”
归未未曾听闻,只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抖了抖唇,问道:“那边可是站着阿谣”
我点头。三公主便又是一僵,手里的利器当啷一声坠了地。
这时长昀突然拎了只形如逐魂鸟的火红鸟儿过来。那鸟儿拼了命地向后扭着它的粗脖子,要拿它嫩黄的喙去啄长昀捏住它的那只手;两条短腿儿拼了命地往后翻踢,要拿它的鸟爪子去挠长昀的手腕。
鸟儿短胖的身体一扭一扭地要挣开长昀的手,一张口便是几点火星子:“……即便无皮师父已消失了一千年,可我也不是随便来个人便能管的,长昀上仙真是好大的威风!啾!真有本事就别将我变作幼鸟,拎着我的后脖子!啾!”
我张圆了一张嘴,直直地盯着那火红鸟儿,道:“柏商……你怎么成了只鸟儿”
柏商化作的这只鸟儿虽然短胖,僵着的时候却依旧能叫人清楚地看出它僵着。两条短腿儿扑腾地也没了力,扭着的粗脖子也忘了再扭回来。半晌突然扑棱了翅膀,短腿儿扑腾地比方才更卖力了,要扑过来啄我:“啾啾啾啾啾!”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连“啾”了五声,可见是急了。甚好甚好。得见好就收。
我转向归未道:“大师是凡人,是看不着鬼魂的,我给大师施个法。”
柏商那只鸟儿倏地投给我一道眼神,那黑豆般的眼睛里竟有蔑视的意味。
归未攥了攥手,又闭了闭眼,道:“……有劳。”
我便不再多言,双手翻飞,指头点上归未额间红线,输了几道法力进去。却不料自那红线处突现一道猛力,顺着手指打进我的肺腑之中,口中顿时一阵腥甜之气。这是又被伤出血了。
疏忽了,疏忽了,早该想到怎么会有人刻意在额头画道红线的,且这个人还是个男子。本以为这是因着归未在白皈寺的角色有些特殊,是以额间才多了道红线,眼下看来却是另有隐情。
我暗自咽了喉头的血,抑制不住身子的倒退之势,眼看着便要撞上长昀,说不得要拱手以表歉意了。
长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顿了一顿,便松了手。
拱手致歉便成了拱手道谢。长昀看了我一眼,只微微一颔首。
我便又问归未道:“大师可知自个儿额间有道红线”
归未眉头轻皱,惑道:“红线……什么红线”
得了意料中的答复,我又转向三公主,触了触鼻,笑道:“不知三公主可看得见归未大师额间的红线”
三公主眼中甚是迷惘,像是沉在什么梦魇之中,抬眼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归未,眼眸蓦地清明,稍稍瞥了瞥变作鸟儿的柏商,像是在征询着什么。
柏商鸟儿将头歪了一歪,黑豆般的眼睛眯了一眯,没说话,三公主便也不说话。
我也将眼眯了一眯,也没说话。至此,有些事总算是明了了,归未额间的这道红线与柏商定然脱不了干系,而凡人定然是看不着那道红线的。
万事讲究个量力而为,也讲究个源头。万病讲究个对症下药,万法也讲究个对法捏诀,这道红线对应的术法绝不是我这半路子出家的妖能解的。柏商既施了这道法,决然不会轻易便解了的。
一时之间我颇是束手无策,徒立原地,干瞪着眼。
长昀眼眸深沉,突然蜷指,扣了扣柏商的鸟首道:“解开。”
柏商一激灵,“嗤”了一声:“这天下竟也有长昀上仙解不开的法?真真是件顶叫人惊奇的事。”
长昀缄默地垂着眼。
柏商又“嗤”了一句,道:“这个法是无皮师父教给我的,既是无皮师父会的,长昀上仙也该会解才对。莫不是无皮师父没同长昀上仙说过”他斜睨了长昀一眼,极尽冷嘲,“不对啊,无皮师父但凡想出个新法诀,就绝对会同长昀上仙探讨,如今这法怎么没说呢?却教给了我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嗤!不解不解。”
长昀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将指头点上柏商鸟儿的……约莫是额头的地儿,然后便有点点莹光从那处散了出来。
那处显然是柏商的死穴。柏商颇有些气急,复又连“啾”了五声:“我跟你没完!”
长昀毫不停顿,又一点,光点散得愈发快了。
柏商的一双鸟翅扇得扑棱棱的:“啾啾啾啾啾——”
长昀便又是一点。
柏商:“我解我解我解!”
几经周折,柏商总算是解了归未身上的法,我便顺道捏个诀,好叫三公主也能看得着白。
一番喧嚣之后,归未因为施法紧紧闭着的眼终究缓缓睁开,目光触及一身火红嫁衣、周身墨气的白的刹那,眼睛微涩,红了眼角。他的唇抖了几抖,良久笑着轻声喊了句:“阿谣……”语间似有轻叹之声。
然而白依旧毫无回应。
我转头望向柏商。柏商只摊了摊它的那对儿鸟翅,以表爱莫能助。
归未却朝我微微一躬身,叹道:“多谢施主,不必强求,如今结果已是最好。”
我一口气闷在胸中,进退不得。归未讲到这个份上,已然是给我个台阶下了。
当初我允诺他,听他一段往事,便带他寻到白。这个寻到,实则起初是存了要归未同白两者皆能见着对方的意思的。如今一个看得着她,一个看不着他,委实算不上圆满。终归是我太弱。
一旁三公主自看得着白,便一直静立着不言语,只将一双眼盯着冲她嘶吼的白。许久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断道:“它不会是阿谣。阿谣生前是个长不大的娃娃,魂魄怎么会是个窈窕的却可怖的姑娘……它不是阿瑶,它才不是阿谣,它……”
三公主这是魔怔了。其实我也一直想不通透。归未头一回见着白时,白便是这副模样,娃娃同姑娘的分别还是颇大的,按理归未应当是认不出的。然归未却只需一眼便晓得。
三公主不断摇头念叨着,脸色发白。
归未在旁边又立了颇久的时辰,蓦地轻声问道:“阿谣……是如何去的?”
这话约莫是在问三公主。
三公主也蓦地不再念叨,呆了呆,紧紧地抓着腰间的利器,良久像是沉在久远的梦中,将往事一点点道来:“阿谣……是……自个儿跳河去的……大寒时分,阿谣跃进了都城里的河……河面结了冰,那样的冷,阿谣再没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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