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商话里的意思大约便是早就晓得会有人来宫里寻白,一早便等着了。
我同长昀方才出了墙角,四面八方忽然就涌出一大茬一大茬的凡人,皆身着硬邦邦冷冰冰的衣裳,捂得甚是严实,手里皆握着一把细长细长的冒着寒光的物件,层层叠叠地将我同长昀围着。
这阵仗着实让我心惊肉跳,便是当初真海大师的法会也未曾如此热闹过。
长昀只泰然地看着,突然出声问道:“这些凡人,你可应付得了”
我一愣,两眼四处游移,悻悻道:“诚然我是不能的。”
长昀侧首将我看了一看。
我撇了撇嘴,耷拉了脑袋。虽说我是个妖,会凡人不会的妖术,可我这半吊子的法术底子到底架不住这人山与人海,更遑论我尚不晓得白在何处。
尚在山上时,众妖私交甚好,少有闹事寻衅者,便是有,多半也是打不过风竺的。彼时我一直活在风竺的庇佑之下,起初还晓得勤勉修炼妖术,后来见没甚用武之地,便荒废了。这才到了如今这般窘迫的境地。
凡间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用在如今这种境况,虽有些别扭,理却是一样的。
我这厢兀自在脑中盘算着应对的法子,长昀却并未多言,只将衣袖一挥,不过一瞬的功夫,眼前这些身着怪异衣裳的凡人便都一动不动了。
我琢磨了须臾,暗暗落了心口的大石,颇欢愉地戳了戳眼前的凡人。不消说,这些凡人是被长昀捏的定身术给定住了。这术法风竺也曾教过我,可惜我生性惫懒,没能学会。
长昀倏地朝我伸出一只很是修长好看的手,道:“我带你过去,如此快些。”
这地儿本就大得很,凡人也多,而我也自知术法不够精到,略作权衡,便伸手握住了长昀的。他的手不同于旁人的温热,甚至带了些冷意,很是去了一番我身上的暑气。
意料之中,我同长昀被柏商拦在了高台之下。
柏商的一双眼细细扫过我同长昀已经分开的手,“哼”了一声道:“我可提醒你,虽说她戴着那面具像足了无皮师父,可到底不是,也不可能是。单那一张脸,便是无皮师父没有的。”
长昀只立着,面上一派平静。我却莫名觉着此刻的长昀同方才在墙角处的长昀是不同的,此刻的长昀要更……疏离些,很是……不好相处。
长昀同柏商之间必然是有着陈年旧怨的。两边我都不熟,可长昀是风竺的旧识,相比之下,我同长昀勉强算得上熟识,如今自然应当帮着长昀才是。
左右都是认识的,我索性揭了脸上的面具,指着自个儿的面皮,对柏商道:“无皮师父是什么人我不晓得,但我晓得自个儿名阿芜,三百年来与孔雀妖风竺住在山上,前些日子刚钻了空子偷跑下山。”
柏商细细瞧了一瞧我的脸皮,“啧”了一声,复又看向长昀,顾而言其它:“我晓得你们此行是为了那一缕凡人魂魄,可我是这凡人皇帝的国师,自然应当拦着你们。”
我正左右打量,悄悄寻着白,闻言一愣。归未同我说起往事的时候,也曾提到过“国师”二字,想来便是柏商了,那时“白谣是祸根”这话约莫也是出自柏商之口。
风竺同我说过,天命最是难算。即便有算出天命的能人,上天也不许他宣之于口,若有人打了泄露天机的主意,保准要遭天打雷劈,最终失了性命。
柏商不仅算出了天命,如今也还活得好好的。由此可见,柏商夜观天象,算出“白谣是祸根”这事儿,实在是不靠谱。
还有一事也委实叫我苦恼,他不是叫柏商么怎么还有个“国师”的名儿
那厢长昀同柏商已然斗起了法,出手之迅疾,招式之繁复,术法之见所未见,着实叫我叹为观止。我思量着究竟是上前帮长昀还是就此趁机远离。
你来我往之间,长昀显然尚有余力。我上前几步,复又稍稍退后,想了又想,高手过招,我这般弱的人物,离他们二人远远的才是上上之策。
尚有余力的长昀回首将我淡漠地一看,我一怔,又一哆嗦,突然就想起了寻白这么件大事。长昀与柏商缠斗,约莫也是叫我能好好地寻一寻白。是了是了。
我四处张望着,不知怎么地就瞄到了那根周身布满玄乎纹路,颇是古朴的黑柱子,其上似乎悬着一方通透玉瓶。隐约可见瓶里黑雾弥漫翻腾,似滴墨在水中弥散。其间也似有红光。
我又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到那日白发狂的情形:漫天的黑,白嘶吼着,眼中盛满红光。
脑中灵光一闪,闪出个念头来,白莫不是被困在那玉瓶之中再者,此前柏商确实也曾提到过一缕凡人魂魄。
我飞上高台,未作停顿又直直地朝那玉瓶飞去。身后倏然袭来一阵凌厉之气,气势却比之我施法时要弱上许多,也没什么术法之气,是以我未曾在意,依旧朝那柱子飞去。
右手将将要触到玉瓶,柱子四周忽然像是蒙了一片水幕,一圈圈地泛着涟漪,慢慢地漾开来。柱子之上的纹路也颇有顺序地发起光来,接着一股无形的阻力,便顺着我的右手传进体内,震得我五脏六腑险些移位。
幸好只是险些,但我这个人却是直直地被震飞了出去。虽说是险些,却也让我好好地吐了几大口血,胸口剧痛难忍,气息不顺。
大意了大意了,这黑柱子看着其貌不扬,不成想却是一把伤敌利器。
又吐了几口血,我擦尽了嘴边的血迹,起身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很是庆幸那股力道尚不算大,没伤着我的性命。
我正兀自庆幸着,一道寒光从眼角闪过,紧接着一把长条状的利器便架在了我的脖颈之上,带着些微刺痛。
一抬头,便又见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衣着火红,虽是女儿身,眉间却满是英气,眼中阴郁而凌乱,这可不就是那日从马蹄之下救了我的三公主么。
三公主看见我,显然也是一愣,却并未多言,只固执地将那利器狠狠搁在我的脖颈上。
我不适地动了动脑袋,那利器便压得更狠了,于是刺痛更甚。
我讪讪一笑道:“于此处相遇,当真缘分,缘分。”那厢三公主只举着利器这一个姿态,全然没那日的亲切近人。
我转念一想,觉着颇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三公主是个凡人,理应被长昀定住,怎么如今还能动弹
又一想,柏商道法深不可测,是这宫中的国师,三公主也生在宫中,是以三公主大约是柏商给解的术法,可怎就单单解三公主一人的
再一想,我是个妖,虽说妖术本也不精,方才又吐了好些妖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公主其实是制不住我的。
我使了个法便挣脱了三公主,又捏了个诀凑近黑柱子细细观了一观,发觉那周遭水幕一般的东西是个没什么破绽的结界,结实得叫我束手无策。
那厢三公主携着利器逼近,我想着凡人虽说能武,但终究是不会飞的,便索性腾在了半空,叫地上的人望而兴叹。
不料三公主双脚作势一蹬,也飞了起来。我瞪圆了一双眼,着实惊了一惊:凡人……凡人竟也是会飞的。
三公主直直地朝我扑来,利器一挥。我侧身一躲,同三公主于空中打了个照面。她没能伤着我,便又直直地落了地。
我很是欣慰地将下巴摸了一模,凡人的确会飞,却须借力方才能持久,若同妖一般可长久腾于空中,那才真是逆了天了。
现今我终可安安心心地细细观一观那根黑柱子。虽说那道结界颇是棘手,但人,哦不,妖活在世,总要有些追求;虽说破那道结界委实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但妖活在世总得做些梦,否则岂非白活了一遭。
彼时长昀同柏商已然大战许久,后来见声势忒大了些,恐波及周遭,便也设了个结界,在结界里又同柏商大战起来。
我围着那结界前前后后转悠了许多遭。期间三公主飞上来几回,后来见奈何我不得,且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便将利器横在身前,守在柱子旁一脸戒备。
这许多遭的细细一观,竟叫我真寻出结界的一处破绽来,那处的术法之气比别处要弱些。那处破绽本也在极显眼处,合该一开始便被发觉的,也不晓得我初观结界时怎么就没能发觉。倒是和了凡间的一句“最危险处便是最安然处”。
即便是有破绽,这结界看着还是结实非常的。我做了几个手势,多蓄了几分力,面色也跟着肃穆起来。那厢三公主见我肃穆,晓得我是要不安分了,携着一股凌厉之气朝我面上刺来。
我没在意,又捏了几个诀。
面前不远处是我不甚在意的凌厉之气,我很是淡定,朝那结界狠狠一击,背后倏然也袭来两道凌厉之气,却恍若能毁天灭地,连天地都颤了两颤。
我只来得及堪堪避过,匆匆一瞄,才晓得后来的那两道,一道是柏商用来阻止我的,一道是长昀用来阻止柏商的。
可不论是长昀还是柏商,都不能如意,连同我的,全部作用在了那道结界上。
咔擦的清脆一声响,结界便这么破了,关着白的玉瓶坠落,还甚有气势地将我掀翻在地,叫我袖中装着归未的瓶子飞了出来。
于是,再咔嚓的清脆两声响,关着白的玉瓶碎了,装着归未的瓶子也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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