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当真是奇怪,不过是多年未曾变过模样,竟也值得如此大惊怪。我在山上时,化了形的妖怪几百年未曾变过模样的多了去了,便是我自个儿,也是三百年都长得这般皮相。
彼时我尚不晓得凡人与妖怪大不相同,寿命不过百年上下。过得一年,变老一年,年年岁岁,直至百年入土,化作尘埃,与天地归作一处。
彼时我也不晓得妖怪虽寿命看似无穷无尽,亦比凡人多些自保的手段,却也是会老的,千年万年一过,便也魂归混沌。
真正不老不灭的,大约只有所谓寿与天齐的神仙了罢。
我摸了摸下巴,笑道:“多年模样不变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终究会老的。上回我待的山中,一个活了万年的老树妖西去了。那树妖身上长的果子好吃的紧,它西去了,我很是可惜了一阵。”
话音甫一落下,我惊觉自个儿说错了话,什么老树妖的,活了万年的,我这不是自曝家底,生怕凡人不晓得我是个妖怪么?
偷偷觑了一眼归未,所幸他沉溺于往事,并未察觉。我暗自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白当街发了狂的那日,我只怕早便暴露了非人的身份,彼时归未是在场的。如此想来,倒是我欲盖弥彰了。我揉了揉脑袋,颇有些头疼。
天渐渐阴了下来,周遭有些暗了。归未像是思索着什么,良久,温润的声音才重又响起。
后来,沈清不时地记起那个长不大的“公子”,每回都要将多年前在那身襦裙中发现的翠绿瓶拿出来反复摩挲。
那瓶里的不过是些治跌打损伤的药粉,药效却非一般同类药物可比,不是尊贵之人是得不到、用不来的。当年他不仅用这伤药减了自己的痛苦,也让早已逝去的沈母少受了不少折磨。
究竟是谁给的这药,沈清清楚得很,然,越是明白,他便越是沉闷。更遑论后来那人生死之前竟还有心思忧心旁人的事。
那时他已入仕,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弱的任人欺侮的毛头子,变得世故圆滑,处变不惊。饶是如此,听说驻守边疆多年的白将军领着白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消息,他仍是愣了又愣。
高堂之上,他看着她跟在废了半条腿的白将军后边,一步步走来,依旧一身戎装,个子甚,像是个紧跟父亲的孩童,面上却是与外貌不符的严肃。
太监尖着嗓子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白谣,凭一己之力,于危急之秋,重创敌方大军,力挽狂澜……”
沈清不晓得那太监后来念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以为多年前的那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却没想过还能再见着她。
那时她已功名加身,他也成朝中重臣。
他想着,多年前的那句话终究没成一句玩笑话。
也幸好她还活着。
白将军班师回朝,朝廷为白将军同白将军加官进爵,又举行了一场宴会为其接风洗尘,凡是在朝廷说得上话的人物,都应了邀。
沈清独自一人坐在席上,但凡有敬酒的,皆来者不拒,笑着一口干了,末了将杯底亮上一亮,无人敬酒的间隙便透过舞姬看着同样被不断敬酒的白将军白谣。
白谣亦是来者不拒,虽是八岁的模样,酒量却好得出奇,面上从未变过神色,满满的皆是严肃。
许是他不加掩饰,白谣终是也望了过来,不期然同他的眼神碰上,只微微点了点头。沈清笑了笑,朝她举了举杯,仿若初次相见,只是打个再平常不过的招呼,然后看着白谣被三公主拉走。
只有沈清知晓,白谣看过来的那一瞬,他的背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酒的确是个好东西,既可解忧,亦可断愁。但即便再能喝,喝多了坏处却也不少,沉入梦中也未可知。
沈清想着,他约莫是喝多了。
他有意请了辞,出去吹吹风,将酒醒上一醒,不意听到假山后水池边似乎有什么人在谈着话。
他本想就此离开,忽听一人道:“阿谣,那些大臣近来总和父皇提议,要将我嫁去南疆。阿谣,你能教我学武么?若是我同你一般能上阵杀敌,那些人大约便不会要我嫁去南疆了。”
阿谣……他驻足,绕到暗处,平生第一回听了旁人的墙角。那边站着一身绯色华服的三公主,脸色甚是不虞。旁边的是矮了不少的白谣,挺拔地立着。
白谣默了默,回道:“不可。”
三公主颇有些急了:“为何?”
她道:“因为你是公主。”
“公主又怎么?这劳什子的公主我还不想当了,平白地没有自由,连婚事也是父皇说了算。阿谣,我想着你该是理解我的,却不料你也如此。本宫要学武,本宫要上阵杀敌,本宫也要当女英雄,本宫……”
“好了!你以为拼命学武,便能上阵杀敌了么?你以为上阵杀敌,便是为了当女英雄么?”白谣厉声道,个头甚,面色却冷肃得瘆人。
三公主微微瑟缩,片刻又挺胸道:“这些我都晓得,你教不教吧?”她的语气忽又软了下来,“阿谣,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至交好友。”
白谣没说话,半晌道:“倘若有一日,真如你所愿会了武,能上阵杀敌了,却要你打一场敌我悬殊的仗,一场明显是去送死的仗,你当如何”
白谣很是平静,沈清想着。须臾笑着摇了摇头,天色太暗,什么都掩在暗处,看不分明了。
三公主毫不犹豫道:“自然是上战场杀敌,逃的是懦夫,是叛国贼!”
白谣盯着她,寒声道:“若有一日,把你捧在心尖尖上呵护的大皇子同你一道上了战场,因你的一意孤行被敌人砍伤右腿,从此再无法上阵杀敌。每至阴天,右腿便疼痛万分,如同千万只蝼蚁密密麻麻地在心上噬咬,不可遏止的痛,你又当如何?”
沈清在暗处想着,白谣如今委实变得太过……冷硬了,明明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他握了握拳。
有多久没握拳了,久得他都不记得了。
三公主在白谣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大哥他才不会……”她看着白谣,定了定又道:“自然是……上阵杀敌。”
白谣笑了笑,缓慢地一字一字道:“若有一日,我也在战场上,为护你,被敌人一箭穿心,鲜血四溅,漫天漫地都是血红,死不瞑目,你当如何?”
白谣不晓得那时她的面色有多令人不安,褐色的眸中翻涌着墨色,夹杂着几缕红光。沈清不敢盯着她,她的感知太灵敏,他怕被她发现。
沈清觉着胸口甚是沉闷。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公主嗫嚅道:“那……那又如何……”
“好得很。”白谣倏然轻笑,声音有些轻快,在夜色中却显得莫名突兀。
这样的白谣太过陌生,却又在意料之中。沈清觉着眼睛有些酸涩。
他想着,那一场战争于国而言确实是胜得大快人心,于她而言,大约却是场输得彻底的仗。
若是没有后来的事,沈清与白谣之间大约便没有发乎情,却已止于礼了。他便只能远远地将她望着,再无回忆可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京城里突然传起了有关白谣的谣言。
街头巷尾、酒肆茶坊,但凡有人的地儿,皆可听人道:“白将军多年生得八岁娃娃的模样,恐怕是个妖怪。”抑或言:“白将军身怀长生之法,却敝帚自珍。”便是沈清府中,也不乏这等泛泛之辈。
起初,沈清一笑置之,并不觉着这些对白谣的仕途有什么影响,笑笑便也罢了。
世人对不清楚不晓得的事物有着无尽的好奇,这好奇心得不到回应,便心痒难耐,继而无师自通的自我意淫,末了还要洋洋得意地夸赞自个儿真是世间少有的天才。
可是他后来想了又想,白家打了一场空前的胜仗,百姓对白谣这英雄一般的人物该当是敬服的,怎的会在背后如此编排
就在沈清有些眉目的时候,白谣看似毫无征兆地入了天牢。
彼时正翻阅着古籍的沈清听到这个消息,手一抖,不意将手中一众达官贵人求而不得的珍贵孤本生生撕裂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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