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探家的那几天,到我家来看望的,不但有本村的人,还有外村的一些朋友、熟人。他们过来坐坐、谈谈,顺便抽一支他们认为的好烟,吃一点他们认为的好糖果、好饼干。
当大家谈到现在农村一片兴旺,比解放前强多了时,他们都表示同意。但他们中有些人有这么一种看法:土改后搞互助组时形势最好,大家的生产热情最高,田里的好收成使农民们一年就大翻身,过上了好日子。那几年过年时,家家杀猪、打麻糍,日子过得红火!现在比那个时候要差些:吹哨子出工,到了田里,大家窝在一起说说笑笑,边说边干;舒服倒是舒服,快活嘛也很快活,就是活儿做得少了,活儿干得粗了。人哄地皮,地就哄肚皮,日子没土改后那几年好了。
对他们的说法,我不敢认同,因为我在部队里受的教育,在报纸上看到的通讯、报道、文章,都是说:高级社比初级社优越,初级社比互助组优越,互助组比单干优越。但我没有和他们争论,听听就是了;因为我不了解农村的实际情况,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
母亲还告诉我一件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是生产大队的干部告诉她的。我们部队派人来调查我的家庭、历史状况(我知道,那是部队例行的一项工作:审干。对飞行人员的审查当然要更加严格)。大队干部如实地向来人介绍了我的家庭情况和我本人的历史。来人听了后,说:“你们所谈的和童心向组织上交代的是一致的。”母亲说:“我听了,这才放心。”这要感谢陆军里的“民主运动”,也要感谢戈雨全的检举揭发,促使我将家庭情况“竹筒倒豆子”般的全部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免去了日后的许多麻烦。
在我的探亲假中,夹着一个旧历新年。正月初,一些亲戚、朋友来我家拜年。他们是听说我回来了,就借拜年的机会来见见面,听我讲讲外面的新闻。亲上的亲、戚上的戚都来了,所以人数不少,一批一批的,川流不息。
按照当地的习俗,他们都是带着拜年的礼品来的。我们家乡有这么一首调侃性的民谣:“拜年拜年,包包向前;掉了包包,拜个屁年。”所谓的“包包”,就是指拜年时带的礼品。这种礼品也是程式化的,四样东西:两斤猪肉,两个糖饼,一封云片糕,两斤荸荠。主家可以把荸荠收下,其它三样要退回(家有60岁以上的老人则可以把糖饼收下)。母亲便把三样退回,留下荸荠(送来的荸荠太多了,吃不掉,就分送给邻居们)。她还加了点敬意,对来拜年的人,每户给元钱,说是:“童心给你们的孩子们,让他们买点东西吃。”那个时候元钱是个什么概念?猪肉5角4分钱一斤,元钱可买5斤半猪肉。她还接济一些穷亲戚。譬如,我有位堂婶,她的儿子在县城念高中,开销比较大;她就找到我母亲,希望“童心哥哥”(用她儿子的口气)能支援一些。母亲一次就给了她50元。
我一共给了母亲00元钱,我看她这样用下去,岂不要用光?就劝她:“节省点吧,留点钱给你自己慢慢用。”她说:“我的缝纫收入,就够我吃、穿、用了。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吃、够穿就行。你要懂得:‘钱聚则人散,人聚则钱散’这个道理。我就是喜欢‘人聚’,不喜欢‘钱聚’。”
她又给我做了一床八斤重的被子,说是用当地新移植的新疆长纤维棉花做的棉絮,特松软,特暖和;还陪我到抚州市给我买了一只大皮箱。妹妹也拿出100元钱给妈妈,让她给我买东西。临离家时,她又给我在皮箱里放了好多好多吃的东西:花生、糖豆子、灌心糖、芝麻糖、米花糖……
我说:“太多了,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她说:“带去给你的同僚们吃,也让他们尝尝我们乡下的土产。”
我说:“妈妈你还是老思想,还叫什么‘同僚’啊!”
妈妈笑了:“是的,我老了,老习惯不容易改。应该叫同志,是吧?”
我说:“妈妈,你不老,你还年轻呢!”那年她46岁,的确还不老。
妈妈笑着说:“你都长得这么高大了,妈妈能不老吗?生生叫你给顶老的!”
母子俩这些天来,就总是这样的开开玩笑、逗逗嘴玩儿;说过来说过去的,其乐融融!
加上过年的开销,我大致匡算了一下:我虽然给了她00元钱,她还要打不少“倒贴”。
半个月的假期用完时,我按时回到了部队。
当我一脚踏进本机组的宿舍,伙伴们看见我一手拎着大被子、一手提着大皮箱,就都欢呼起来:
“哇!在家结婚啦!”
“捞进来这么多嫁妆?发财罗!”
“子有本事呀,人财双丰收嘛!”
“弟妹呢?”(北方人管朋友的妻子叫“弟妹”)
我灵机一动,随即给他们来了个顺水推舟:“在后面。”
他们“呼隆”一下子全都跑到外面看我的新媳妇去了。
呵呵,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因为那个年月,飞行人员请假探家时,有些人就恋爱、结婚一起办,速成(回乡前,对方的政治条件已经组织审查、批准)!然后恋爱、结婚、随军一条龙,立马带上新婚妻子来部队,在部队驻地的附近租老百姓的一间房,安顿下一个家。飞行人员平时住在营房里,每个星期去家过一次“礼拜六”。这样的人不少。他们见我提了两个大包、箱进来,以为我也是走的这条速成之路。
一会儿,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兔崽子,你骗我们!”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又没说什么,是你们自己说的:‘弟妹呢?弟妹呢?……’”
后来我把这个笑话写信告诉妈妈和妹妹。
妈妈回信说:“你的那些同志(这回我可没说‘同僚’啊)真好,都是些单纯、可爱的青年。你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放心。”
妹妹回信说:“嘻嘻,你们那些军人真好玩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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