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房里摆着张床,那两张病床上的人,入院、出院……已经换了好几拨了,我还躺在病床上。因为来到空军医院后的第二次治疗是把大腿的肌肉切开来,砸断原来已经长好的骨头,重新连接。这对身体的损伤较大,造成体质虚弱,导致骨头生长缓慢。我便成了本病房里资格最老的伤病员。
这天,又进来一个休养员,年纪好像比我还些(我那时是0岁),他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头不高,人长得蛮机灵,两只大眼睛里闪烁着聪明。他姓江,叫我“哥”。到部队后,从来都是人家叫我“弟”、“鬼”什么的,现在居然也有人叫我“哥”了,我心里一阵高兴,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兵也当老了,变成哥了,变成老兵了!
江既聪明又勤快,只要我稍微示一点儿意,他就晓得我要什么东西,马上就给我拿过来。
那天,江参加我们的“方寸之地闲谈会”,他默默地听着。忽然,他的兴趣也上来了,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16岁参军,首长要我当他的警卫员。一天,协理员对我说:‘首长来电话,叫你送他爱人到他那里去。’首长那时是在一个基地工作,地区偏僻,不通班车,我们只好步行。途中遇到一场大雨,首长的爱人穿上雨衣,我帶了雨伞,就冒雨继续前行。天黑时在群众家里借宿。
我的背包淋湿了,被子湿透了;首长爱人的被子没湿,因为她穿的是雨衣。我打算坐在椅子上坐一夜,打个瞌睡算了。首长爱人却叫我和她一起睡。我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怎么可以?’首长爱人说:‘孩子家,还男的、女的呢!你一个屁孩子,还能算是男人?你跟我的弟一般大,我在家弟总是跟我睡。你一夜不睡,明天怎么行军?来吧,跟你大姐一起睡。我就和她一起睡了一夜……
没等他说完,就有人起哄了:“好你个兔崽子,你敢睡首长的老婆?”同志气得满脸通红:“你……你……你敢污蔑我大姐!……”那样子,似乎要跟人打架。人家见他认真了,就劝他:“给你开玩笑的,不要当真。”“你首长的爱人对你真好。她多大年纪了?”他回答:“快0了,人家是我大姐嘛!”……他确实还是个孩子。
我见他跳进跳出的,好像没什么病,就问他:“你来治什么病?”他说:“学开轰炸机的时候,杆重,使劲儿拉杆,右手会痛。到医务所照片,说是右手的几根骨头中断了一根,陈旧性骨折。是什么时候断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时候跟人家扳手腕、摔跤玩弄断的。”后来医院医生跟他正骨、打石膏,只从手腕打到肘子边,活动不大碍事儿,他就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我服务,生活上处处照顾我。
那天,忽然听见护士在他的病床边提高了嗓门:“怎么这么高的体温?摸摸又没烧嘛!生的什么怪病?”说罢,端着工作盘走了。我问他:“你生病了?人难过吗?”他摇摇头,朝我笑笑。
过了一会儿,护士又端着工作盘过来给他重新量体温,把体温表交给他,叫他含在嘴里,自己转身给我打针……“砰”的一声,病房门给推开了,护士长一个箭步冲进来,一把抓住江的手:“你干什么?”原来江正把体温计放在暖气片上烤,被护士长抓了个“现行”!
江“嘻嘻”地傻笑。护士长恼了:“你还笑?你这么调皮捣蛋,我让院部给你部队去封公函,看不处分你?”他这才收敛了笑容。
护士长是个女同志,0几岁,矮矮胖胖的,已经结婚,还有孩子,在科里的护士、护理员中,她的年纪最大,人又长得显老;在科里,医生只管治病,其他的事儿都是由护士长管,她在科里是很有权威的。她一发脾气,江就不敢吭声了。
护士长走后,我问江:“你怎么回事嘛?怎么想到弄这种把戏?”他说:“我时候就弄过,把它贴在开水杯子上唬我妈妈。住院住得烦死了,就弄它玩玩。”
“时候?你家还有体温计?”
“我妈是农村的接生员。”
“你这么顽皮,你妈没打你?”
他摇摇头:“没打我,只是用手指在我的额角上点了一下,说了一声:‘你这个捣蛋鬼!’”
我说:“这就是你欠揍啰!当时要是让你妈打你一顿屁股,今天你就不会犯这个错误了。”
他又是笑。
我看他有点不大在乎,怕他以后再犯,就说:“如果医院给你们部队去公函怎么办?”
他吃了一惊:“真的会去公函?”
“难说。去封公函,容易得很,只要写几句话,‘啪’的盖一个公章,就寄出去了。那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害怕了:“会怎么样?会开除吗?”
“难说。”
他哭丧着脸,一副哭腔:“那我就惨了!我都飞高级教练机啦,快毕业了……那怎么办?哥,你救救我!”
我说:“等会儿等护士长再进来的时候,你好好向她作个检讨,求求她。”
他连忙点头:“好的,好的。”
护士长进来后,他就对护士长说:“护士长,请你原谅我,我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您千万不要给我们部队去公函。要是学校开除我,那我就惨了!我都飞高级教练机了,快要毕业了。”
护士长说:“哇,子,你还是个学员?还没毕业,就这么调皮?那要是毕业了,当上了飞行员,那还了得?那不是要调皮得飞天了吗?”
我忍不住插嘴:“这个,您老人家就说错了,飞行员不飞天,难道叫您老人家飞天?”
她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她一笑,整个病室,包括来玩的人都笑了。气氛便在笑声中冲淡了。
笑过之后,护士长说:“好吧,公函写好放在抽屉里,暂时不寄,看你以后还调皮不?”
事后江问我:“不要紧了吧?公函不会再寄了吧?”
我说:“吓唬吓唬你的,人家吃饱了撑的?要先写好公函放在抽屉里?不过你以后不要再调皮了,写封公函寄出去,容易得很。”
他连声回答:“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看着这个又老实、又顽皮的子,真叫人哭笑不得!
经过光透视和拍照后,医生认为我的伤腿骨折处已经长牢,可以拆石膏绷带了。医生、护士替我拆掉了石膏绷带,使我告别了卧床7个月的困境,坐上了轮椅。我很快就学会了操纵轮椅,可以独自操纵轮椅倒退着开门,灵活地在走廊里滚来滚去,滚进各个病房去串门。我开心极了:几个月来,都是人家我,现在我开始别人了。
几个热心的病友要把我抬下三层楼(骨科在三楼),到医院外面去玩耍,我当然很高兴。也不知道这几位病友是因为什么毛病来住院的,反正都很强壮,4个人,一人抬一只角,三层楼梯呼呼地下,一会儿就抬到了楼下,跟坐电梯似的。他们将我推出医院大门……哇,好漂亮啊!外面是一个花园大广场,大马路绕着大广场转,马路上人流、车流川流不息。天气晴朗,气候温和,花园里繁花似锦,大街上游人如织……久违了,美丽的城市!久违了,美丽的大自然!
他们推着我去看当年伪满的皇宫。来到皇宫门口,人家不让进去。现在这里已经是一个机关单位,只能在门口看看,想像一下当年的光景。
转个弯儿向前推去,来到一所大学的边门。门口两边的水泥矮墙上坐着几个伙子,从那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空军医院的伤病员。查过病房了,没事了,就溜达到这里玩来了。
一个病友说:“那几个子在打分。”
“打分?打什么分?”我听不懂。
病友笑了:“给进进出出的大学女生打分。漂亮的,打5分;不漂亮的,打分;中等的,打分、4分。”
我觉得好笑:“吃饱了撑的。”
这时,一个女护士气喘吁吁地跑来,咋咋呼呼地喊着:“你们几个家伙怎么把他推到这里来了?害得我好找!”
病友们“嘿嘿”地发笑。女护士们总是装着生气的样子来管这些强壮而又调皮的伤病员,伤病员也总是拿傻笑来回答她们。在部队里难得见到几个妙龄女子,如今来到医院里,和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挨她们几句“骂”也是高兴的。
“赶快回去,下次再不能跑这么远,下楼要打个招呼!”女护士板起脸来说了这么几句后,似乎公事已经办完,在推着轮椅往回走的路上,他(她)们又叽叽嘎嘎地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不久,打分的恶果就显现了。虽然那些打分的子动作很隐蔽:轻轻地说,或者悄悄地打手势,以为人家听不见、看不懂。殊不知这个年纪的姑娘是最敏感的:看见几个大伙子坐在门口,眼睛朝她们的脸上瞟,就怀疑他们不怀好意。再注意一下口型,看看手势,就什么都懂了。被打了5分的,心里高兴。在一起当邻居久了,都知道这些穿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的伙子是空军的飞行员。被空军飞行员打了个5分,自然是心里乐滋滋的;虽然偶尔也会轻轻地骂上一句:“无聊!”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被打了分的可就火冒三丈了!姑娘们最爱的就是漂亮,最怕的就是人家说她不漂亮。叫几个有眼无珠的浑子给打了个分,还不气死?一气之下,就到学校领导那里去告状。学校领导再把意见向上反映。层层反映的结果是传到了空军领导的耳朵里。空军领导气得够呛:“这些兔崽子,又给我惹麻烦了!”下令各空军医院严加管束!住院嘛,就给我好好治病,不准到处乱跑!
医院便订出严格的制度:除星期天经请假同意可以上街并按时回院外,其他时间一律待在医院里,不得外出(反正医院里有很漂亮的花园,地盘大,到处花红叶绿、草木葱茏;还有俱乐部,里面有象棋、扑克、乒乓球、克郎球;还有图书馆、阅览室,够你们这些子们玩耍了)。批准了在星期天外出的,要手持假条,经门口岗哨检查后方可放行。还规定,不准穿病号服上街(穿着病号服满街溜达,像什么样子),可穿军装,也可穿便衣。当然更不准跑到人家门口去打分!
调皮、好动的休养员们被关了几天后,觉得实在憋闷。本来嘛,活蹦乱跳的大伙子,又没什么大毛病,天天关在这几千平方的医院里,谁受得了?于是,有人动起了歪脑筋: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咱不是会飞吗?咱飞出去。喜马拉雅山那么高,咱都飞过去了,你这么一堵矮矮的围墙能挡住咱?手一搭、一按,“嗖”的一声,飞身过墙了。玩够了,再一搭、一按,又回来了,方便得很!比走大门还更方便——抄近路啊!
有人翻墙头出去,院方能不知道?院领导又不是瞎子、聋子。可是院方装糊涂,当领导的,抓要事、大事,哪里愿意跟你们这班浑子为这点事儿较劲?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只要不误了每天上午的“查房”就行。
一天晚上,天气有点儿热,几个愣子想吃西瓜,便相邀着,身手矫健地翻墙而出。忽然听见“哎哟”一声,其中一人倒在地上走不了啦!同去的几个人十分丧气:“怎么回事嘛?你又不是第一次翻墙头,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吃西瓜的兴趣自然也就没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着他往回走。可是他拼命喊疼,走不了啦!救人要紧,只得由两个人守着他,一个人回去报信。医生、护士们听了,大吃一惊,赶紧带上几个人、扛着一副折叠式担架冲下楼去,把伤者抬了回来。用光一照,竟然是腿骨折。病来住院,变成大病了。骨科医生连忙给他正骨、牵引,后来又打上石膏绷带,这便使他和我成了邻居。他是腿骨折,石膏绷带只打到膝盖上面,可以一只伤腿用板子托着坐在轮椅上到处转悠。
他是一所航空学校的飞行教员,还很年轻,是建国后参军的中学生;运气好,一参军就检上了飞行员。年轻,有文化,脑子活,手脚麻利,飞得很好,毕业后就留校当飞行教员,好些学员都还比他年纪大呢!遗憾的是这么能干的伙子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有新入院的看见他,就会关切地询问:“怎么回事?摔飞机了?”他的嘴唇嗫嚅着,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是个挺文静、挺老实的青年,也不懂得编瞎话,又不会玩世不恭地慨然承认,只会脸红红地说不出话来。
看来翻墙头的人也不见得都是调皮角色。(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