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莫清依正在院中吃着早膳。
“姐!姐!楼少爷回来了!”
筷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紧紧捏着罗的肩膀,眸中隐隐有光华在流转,“他现在在哪?我去见他!”
她面容仍是憔悴,罗拉下莫清依的手,安抚道:“姐莫急,少爷入宫面圣了!”
“入宫?”但皇宫她去不得,那样她就见不得琰哥哥了。
罗目光掠过莫清依憔悴的面容,心疼道:“姐,你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你的病还没好。”
“好,好,你去给我好好梳洗一番。”她要以最美的样子去见他。五年未见,不知琰哥哥是不是换了一副模样。心中蓦然涌上一丝甜蜜,慢慢划过她的心间,荡开了久久未启的心湖。
“姐,你现在梳洗也见不着少爷啊,少爷今夜怕是要宿在宫里了!”
“为什么?他面圣完不就回来了吗?”她失望地皱了眉头。
“因为不仅少爷回来了,三殿下也回来了呢,因此宫里要举办夜宴。”
“宫里的夜宴?”她不曾入宫,就连五年前的饯别宴她也无缘参加。想起五年前的一别,她竟是连琰哥哥出征前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得,只能在城楼望着他骑马远去。
她缓缓坐下,手慢慢扶着院中的石桌,失了方才的勃勃兴致。
罗不敢再言,都怪她一时心急,姐这些年来都未曾赴过宫中宴会,她方才那么说不是徒惹姐不高兴吗?
晴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打了个闷雷。地上的石子被风吹得旋旋而转,院中花叶也簌簌而摇。她抬眸望天,不禁感慨这消息实在应景,如同晴空雷鸣。
“姐!我们快回屋吧!”罗忙扶着莫清依。
天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连带着她的希望。
暖风带着潮湿拂面而来,雨说下便下。
院中尘埃被洗涤干净,空气中带有潮湿的泥土气息。
飒飒风声停歇,莫清依趴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望着从屋檐陆续滴下的水珠,胸膛抵着桌案,砰砰的心跳声如滴答作响的水滴,点点落在地上,洇开水花。
“清依,怎么你还坐在这里啊?”门吱呀一声开了,沁凉的风便冲入房中,涤去了她心中淡淡的失落。
她迟疑开口:“娘?”
只见娘的身后跟着众位丫鬟,手中皆捧着个方形木案,上头放着款式各异的衣裙以及耀眼夺目的罗钗宝簪。
“娘,这些是?”
姚氏挥了挥手让丫鬟将东西放在桌案上,后拉过她,莞尔一笑:“清依啊,怀琰回来了,今夜我们都要入宫赴宴呢!”
“入宫……赴宴?”莫清依眉头轻蹙,握着姚氏的手收紧了几分,眸光暗了暗:“娘,你是知道的,我从未被准许赴宴。”这五年来,她因顾忌郭琦和公主的,从未入宫赴宴,或说她自而来,便从未入过宫。
“这次不一样了,据说官阶三品以上的都可携女眷入宫呢!”
她绞着衣袖,听娘这么一说,心中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心翼翼地问道:“我也可以吗?”
姚氏看穿了莫清依的疑虑,笑道:“清依,这次不一样了,今日宫里人来过,说家中未曾婚配的女眷皆可入宫!”
她不曾认识宫里的人。若说婚配,她方与郭公子退婚,如今算来,还当真是未曾婚配。而她这下也无需担心她会被指给哪位皇子,她名誉尽毁,更是可放心入宫了。
心中氲氲升起了愉悦,似要将她吞没。
她上前抱住了姚氏,头枕在她的肩窝,复杂的思绪变成嚎啕的泪,湿了姚氏衣襟。
今夜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娘,我终于等到他了!”她哽咽道。
姚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被她感染后也落下泪来,略带哭腔:“是啊,他回来了。”
她放开姚氏,替她拭去眼泪:“娘,你也要开心点,爹爹也要回来了!”
“不,你爹他还未能回来,此次回来的只有怀琰。”
她蓦然惊道:“那爹爹他……”
“他还在边境守着,虽说华邺打了胜仗,但北飘仍是不够安宁,战不断。不过你放心,等战事彻底平定后,你爹他便会回来。”
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破涕为笑:“好。”
她转目望向桌案上放着的各式衣裙,她愉悦地拿起,放在身前比量着,问道:“娘,你瞧我穿这好看吗?”
“你去试试看!”姚氏手捻着衣角,也替她比量着大。
她去屏风后换了身白色衣裙,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她有些踉跄地走出来,只见姚氏摇了摇头:“太白了!”
也是,她病容憔悴,不适合穿那么惨白的衣裙。
她又换了一身藕色衣裙,绣工精致,华丽端庄,在姚氏面前转了个圈,愉悦道:“娘,这件怎么样?”
姚氏用目光扫了扫,便道:“这太奢丽,不太适合你。”
她再次去换了身靛青衣裙,腰间流坠着水光潋滟的湛蓝珠子。她展开双手,身子转动时,珠子发出叮铃的细碎声响。
姚氏却还是摇了摇头,“这颜色不太适合你。”
她换了许多件,却还是不得姚氏的满意,最后她换上了平日里普通的衣裙,坐在了案前。
“娘,这明明是你给我带来的衣裙,怎么都没适合我的呢?”
“清依,你有所不知,去赴宴的女子个个貌美,娘只是不想你被比下去。”
“娘,我入宫只时为了见琰哥哥一面,不是去争艳斗芳的!”
“但这毕竟是你琰哥哥回来,难道你就不想他一眼便注意到你吗?”
她垂下眼眸,心下突然生出些不甘来,让他一眼便认出她来,她自然是想的,但今夜女眷定是不少的。
她心中一紧,方才娘说的未曾婚嫁的女子?难道帝意是欲指婚给琰哥哥?虽然她和琰哥哥并无血缘关系,但这口头的兄妹关系,她又该如何跨越?
她眉头皱起,深思重重如茧,牢牢束住了她的心。
姚氏瞧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以为她是为了衣裙的事而不安,便问道:“清依,要不你随娘去街上店家看看吧!”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夜宴便要开始了。
她心下烦乱,出去走走再好不过了,随即一口应下。
姚氏携同她走至莫府门前,一陌生厮却挡在了她们面前,他双手奉着一个盒子,恭谨地呈了上来。
“莫千金,这是给你的。”
她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男子,她刚伸出手,盒子便落在了她手中。嘴巴微张,正想问这是什么,不料他一会功夫竟走了个没影。她只觉盒子轻飘飘地,似并无物事。
姚氏掀开了盒盖子,莫清依眼前突然一亮。绯色衣裙置于其中,不似嫁衣那般红艳,只是浅浅的红,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姚氏将其取出,一袭绯色衣裙,轻缈如烟。莫清依伸出手,柔柔的纱拂过莫清依的指尖,让她心神一颤。
这件衣裳,没有丝绸的柔滑,没有耀眼的光华,没有繁复的绣工,但重重叠叠的纱,如同隔山远梦。或许正因它什么都没有,甚至比她身上的衣裙还要素简几分,但她却似被勾了魂一般,惊喜赞道:“娘,这真好看!”
但姚氏却不予心喜,将衣裙放入盒中,只说:“这衣裙着实普通,我们还是出去街上的店家瞧瞧吧!”
“不,娘,我就穿这件了。”她伸手摸了摸盒中衣裙,目光流转着爱怜。
姚氏见天色已暗,又见她眼中的欣喜之色,便招丫鬟给莫清梳妆去了。
她步子轻快地抱着盒子回去。
热水偶尔晕起轻烟,莫清依褪去衣衫,坐于浴盆中,眸光偶尔掠过案上的绯色衣裙,不轻易间便笑出了声来。
沐浴完后,她穿上绯色衣裙,正欢喜地瞧着镜中之人,却瞥见了腰上的一点洁白,莫清依低头取出,原来是一绢布,她展开一看,一墨色的“奚”字落在其上。
心念电转间,记忆与往日重合。
何公子?
他为何要赠她衣裙?
莫清依抬起手中的绢布,前后看了看,奚,便是何。从前她没曾深想,难道他名唤奚,叫何奚?
掩埋的记忆浮现脑海,她忆起了那日何公子让她试钗一事,他不慎露出的衣料子,是皇室仅有。难道他是皇族中人?
正想深想,却被一声惊叹截断思绪。
“姐,这裙子真是太美了!”
她忙将绢布藏于袖中,将衣裙穿好。她在镜中打量,发现这衣裙虽是普通,穿在身上却很是合衬,料子软软的,走起路来也不觉累赘,只觉如携清风。
她坐在镜前,闭了双眼,罗也正忙着替她上妆,虽不知何公子为何要送她衣裙,但她现在也无暇去想,满脑子都是琰哥哥,他笑着,坐着,站着,走着……
她想了许久,后一睁开眼,便见镜中之人浅浅而笑,当目光触及头上眼花缭乱的发髻时,她突然收住了笑容。
“罗,只要给我梳个精神一些的发髻便可,我不想哗众取宠。”莫清依边说边扯去头上过多的钗子,眸光瞥见一个合适的朱钗,便递给了罗。
罗见自己精心梳的发髻搅得凌乱,束手无策道:“姐,夫人吩咐过了,这夜宴可马虎不得!”
“我不想太引人注目!”她样貌只能说得上清秀,却算不上瞩目,若大费周折,倒是画蛇添足了。
在她的指示下,罗替她精心梳扮了一番。她站起身来,很是满意,她在镜前悄悄打量着自己,轻咬唇瓣,眸底溢满了甜蜜,她匆匆转身道:“走吧!”
轿中平稳,内里只坐着清依和姚氏。她挑起帘子往外看,她们如今刚过宫门,正行在宫道上。
墙上挂着琉璃宫灯,衬着黑漆漆的长道,显出了幽冥之光,行路其中,恍如即将要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两旁的高墙似要齐齐挤来,带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她仰头望去,竟觉那墙要长上天去。
她要入宫去了,为了见那人一面。
她放下了帘子。宫道上,只有微弱的宫灯,急急的马蹄声,以及她隐隐生出不安的心。
宫殿之上,蛰伏着喑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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