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长生军各小队集结整齐，染了鲜血的暗红色战旗重新在风中扬起。
十七负手站在一处高地之上，环视一周后方才慢慢开口：“沈将军想必已经将我想要说的话告诉了你们，我便不再多言了，有谁愿意随我一起去的上前一步，但我要申明了，这一去吉凶未卜，生死难测，你们自己想清楚。”
顿了顿，她又道：“自愿不强求。”
几乎在她话音落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长生军没有一丝犹豫的齐齐上前一步，整齐的盔甲摩擦声响彻在寒冷的冬夜，面对着如此整齐的动作，十七稍稍有些讶然，她知道长生军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全员皆出的阵势还是让她心中不由得为之动容。
沈安城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长生军，骄傲的挺直了身子。
终究还是沈安城点了数十个人组了一个小队，十七拗不过他，只得同意让他一起跟着，余下之人由张尽负责带领突围。
那场战争是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想起的记忆，漫天的血色，满目的刀枪剑影，从天色还未亮到月色头上高挂，整整六个时辰他们一分钟也没休息过，她根本不记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只知道自己要站着机械的挥舞着青剑。
几乎所有的燕军兵力都被他们吸引了过i，十七看着宛若海潮汹涌而i的人群不由得自嘲的一笑，果然慕十七这三个字还真是有分量。
轻咳了两声，十七抹掉唇边染到的血迹，用青剑撑起了摇摇晃晃的身子。
她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阿雪的身上，阿雪一身银白的皮毛早已被血浸湿，面对着虎视眈眈的燕军，它不断的在喉咙深处低吼着，显然她的伤势让它更加的焦躁不安。
“砰！”枫叶谷以西的夜空中忽然绽放出了大片的烟花，十七微眯着眼看着那片璀璨的灿烂，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张尽已经带着人和尹易接上了头。
“往东撤。”她一边收回青剑，往胳膊上的穴道上点了几下，暂时的止住了不断涌出的血液，一边有条不紊的吩咐道，她记得之前在看地图的时候，这个地带东边有处易守难攻的小高地，可以暂时的避一避燕军的锐气。
“是！”
沈安城依旧是手握长剑谨慎的看着四周，迅速的应下带着人护着她往东撤退。
十七靠着阿雪微微放松了身子，失血过多让她头脑一阵晕眩，险些要摔了下去，沈安城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担忧焦虑的问道：“殿下，你怎么样？”
“无事。”十七狠狠咬破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了过i，阿雪焦躁的用爪子扒了扒脖子，低吼一声用毛绒绒的脑袋顶了顶她。
沈安城眼尖的看到它脖颈处的银白色毛皮中，有着一个用一根细细的黑绳吊着的白色的小瓷瓶，他小心翼翼的取了下i，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放着几颗十七常吃的凝血丸。
十七看着那个小瓷瓶却是一怔，这一定是孟流桑戴在阿雪脖子上的，他知道她一向是丢三落四，所以总会在阿雪的身上备一些她常用的药。
想起孟流桑，她的心里一时有些说不出i的酸涩之感，既庆幸又失落。
庆幸的是，还好孟流桑在她踏入这般危险的生活之前便已经离去，所以不必陪着她i这里，若是当初他不走的话，依照他的性子，必定会跟随她i枫叶谷的，说不准还会在这里丢了性命。
失落的是，她很有可能这次是真的走不出去了，想到自己在死之前都没能再见到自己师兄一面，她遗憾似的轻叹了一口气。
也好，不见就不见，总好过他随自己落入这般境地要好。
吞了几颗药丸后，十七才感觉自己的意识稍稍恢复了些，指尖也渐渐有了些力气，借着皎洁的月光，她抬起头向着四周看了看，当初百人的队伍如今只余下了十几人和几匹受了伤的战马。
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十七对现下的形式看的很明确，燕国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围了上i，他们已如困兽在做着最后的斗争。
她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十七很想一闭眼直接睡过去，可是她不能，她的周围还有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将士，他们亦如她一样，累极却还在暗暗的咬牙坚持着。
天刚蒙蒙亮，燕军长生军两方都疲惫不堪，没有人想到，这一支仅仅由百人组成的队伍会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十七站在阿雪的身边，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燕国大军，始终没说话。
燕军在等，在等一个可以直接将他们拿下的机会，他们并不是不敢直接向前攻上去，而是不愿意再徒加伤亡了，纵使他们将长生军围困在了这里，他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支仅仅百人组成的长生军小部队，显示出了出乎他们意料的顽强生命力。
十七也在等，在等一个可以放手一搏的机会，她是个不信命的人，即使注定要死在这里她也要同命运搏上一搏，因为永夜城里……还有人在等着她回家。
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一直陪着他，那个人总是一副孤孤单单的模样，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亲人，在遇到她之前，他总是过着寂冷的生活，遇到她之后，他似乎才染上了人间的烟火。
她不想看到他把自己隔绝到这个世界之外，也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所以她不想食言。
双方都在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终于燕军首先失了耐心试探着围了上i，十七漆黑如墨的眸子沉了沉，冷冽的寒风吹过她的脸颊，带i轻微的刺痛，她忽然微微仰起了头，透过指缝看向阴沉的天空。
远处滚滚黑压着大地，风雨欲i。
“殿下。”沈安城看了看不断逼近的敌军，忽然郑重的单膝跪下，挺直了身形神色认真看着她，一字一顿的开口道：“殿下的知遇之恩，沈安城无以回报，唯有以命相护，今围困枫叶谷，殿下为我等不惜以命相搏，身先力卒，我等已是感激不尽。”
沈安城身后的长生军没有一丝犹豫的紧跟着他，对着十七单膝跪下，长刀纷纷向天扬起。
十七微微一怔。
“为人臣子者，舍我其谁。”沈安城目光坚定的看着她，说的话铿锵有力。
“承蒙殿下不弃，委以大任于我，托以三军，只是沈安城有负君恩，还连累殿下至此境地，如今已到了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家父自幼教导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能够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这是每一个战士的荣耀。”
“沈将军——”十七的心底忽然有一丝不安，她微微蹙起眉心，想要打断他的话。
“人生在世，固有一死，能够死在我所保卫所热爱的土地上，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沈安城的脊背冷硬挺直，一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声音郎朗，“沈安城从不后悔弃笔从戎，若有i生，我愿还生在永夜城，做沈家的热血儿郎！”
说罢，他长刀指天，扬声喝道：“长生军！整队！”
“是！”整整齐齐的回答声，明明是不足二十人的队伍，声音却有种震耳欲聋的气势。
“沈安城在此立誓，吾军将战至最后一支羽箭，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誓死也要保卫殿下！”他举刀向她端正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翻身上马，大吼一声：“长生军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忠诚！”
“忠诚！忠诚！忠诚！”长刀纷纷指天，众战士随之大吼。
“不许过去，回i，这是命令！”十七想到了他要做些什么，瞬间面色一变，厉声喝止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那个少年弯起眼睛，朝她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殿下，您请保重！”说罢，他一挥手大喊道，“弟兄们，跟我冲啊！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i！”
他头也不回的策马长去。
十七咬咬牙，胡乱的将外袍撕成布条，缠在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上，暂时止住了血，她不能死，她不能让沈安城和这么多长生军弟兄们的牺牲白白浪费掉，费力的爬到阿雪的身上，她一拍它的头，低声沙哑着嗓子道：“走。”
沈安城满身是深深浅浅的伤口，右肩处甚至还插着两支折断的羽箭，大腿上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拼命的咬着牙，挥舞着长刀向前挥砍着。
由沈安城打头，剩余的长生军紧紧围在一起组成了人墙，长刀齐齐对外，将她牢牢地护在身后，拼命的在万军之中撕开了一个裂口。
这支仅仅十余人的小队表现出了不同常人的坚韧力，他们像是不懂疼痛的机器，一边大声嘶吼着忠诚，一边不知疲倦的重复着举刀挥下的动作，将身后的十七护得滴水不漏。
十七强撑着意识，半趴在阿雪的身上，白羽长箭一支接一支的射出，迸溅出大片的血花。
这已经不是战斗了，人墙中的长生军战士手臂已被砍掉，双腿亦被砍折，却仍是不休止的狂呼着忠诚，俯倒护卫在自家主子的身边。
燕军被长生军这种惨烈至极的打法所震住，一时不敢上前i，沈安城看准机会，连续向前几个挥砍，冲散了前面围堵的人群，双腿已被砍断，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他撑着意识向前猛然一扑，抱住一个燕军步兵的大腿，拼命的向她呼喊：“殿下走啊！快走！”
那燕兵大惊失色，拔起长刀就向他身上砍去，一刀，两刀，三刀……
沈安城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他却只是恍若未觉的死命的抓着敌人的衣服，微弱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走……快走……”
“沈将军——！”
“走啊！”沈安城奋力大吼。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死死被他拖住的燕兵大急，十几刀下去沈安城没有任何要松手的趋势，直到他一刀砍下了他的双手，踢开了他的身子，才摆脱了他的束缚，那燕兵触到那双紧握的手本想再补上几刀，只是弯下腰去探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忠诚！”一声悲怆的大吼，最后一个长生军也倒下了。
“大丈夫当学卫青，霍去病，立功沙漠，长驱数十万众，纵横天下，何能做博士耶？”
“知遇之恩，当以命报之。”
“为社稷之臣，不能匡君救主，空生天地间尔！”
沈安城的话还朗朗在耳。
这是长生军用命换i的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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