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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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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谷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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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则听来的故事,而讲故事的人又说是听了别人的陈述,层层传递,历经多少载,已不得而知。而且,难免以讹传讹,谬误就多了。总之,无从稽考。故事里多是些奇谈怪论,且不说人间难寻,纵然是那天上也少见。所以,讲这故事的人,或许只是为了悦性,给世人添一分精巧。抑或,是不知哪个百无聊奈的人,做了一回稀奇古怪的梦,醒来捣墨缀文,竟被后人传诵下来。

    既然无从稽考,那么年代和地域,以及邦国和种族,都难分晓。作为听者,取其事体罢了,不必苛责追究其他。听讲故事的人说,那是一个不知隶属于什么文明进程的岁月,大约是在女娲补天之后,又好像是在盘古辟地之前,又或许是在耶稣死而复活的期间。某日,在混沌天地之间,鸿蒙开化之隙,云山雾海之巅,有两位大道圣仙,童颜鹤发,飘然而下,驻足太白之顶。

    这两位大道圣仙,据闻来历非凡,曾拜元始天尊门下,一个是东乘骄子,一个是西逑浪夫,至于真伪,不必考究。到了太白之顶,两个摇身一变,化作仙风道人,束带长袍,行云拂尘,是为东西道圣,一个自称东道圣人,一个自称西道圣人,说说笑笑,一面浏览绝崖胜景,一面往那山谷尘中寻踪觅迹。二位道圣此番降尘,一是为了采集人间之风气,再是为了度化人间之浊气,好去天上辑录复命。孰料人间一遭履历,见诸良莠不齐之辈,行诸阴阳不合之事,造诸善恶难分之端,颇令二位道圣叹惋,想那人间不解之事委实太多,竟何以采风度化?

    东西二位道圣一番感慨,行至鬼谷山下歇脚,只听东道圣人叹道:“若不是我等下凡历世,亲眼得见,怎会知道那情、杀、权、术,诸般恶业?如今空手而归,也难面见天尊。”西道圣人亦叹道:“原以为居高临下,方内一切在目,竟不知我们自己糊涂,那不情、不杀、不权、不术,也只是想想罢了,实在惭愧。”

    二位道圣正自慨叹,忽闻云山半壁之中传来快谈笑语之声,且听一个笑道:“玄微真人果然洞悉世间万物开合之道,思辨恢宏之力,岂是常人所能及的。”又一个笑道:“我不过顺阴阳之势,取而舍之,舍而取之,取之亦然,舍之亦然,抓住那最纯粹的道理,捭阖于人事罅隙而已。”

    二位道圣闻其声音,时而细如潺流,时而巨若洪钟,若非穷冶极炼,是不会有此等修为的。

    东道圣人不屑道:“这凡夫俗子,没有上天永锡恩赐,也敢自称‘真人’,有辱大道之风。”西道圣人道:“这且好办,待我会一会那‘真人’,看看他是何等模样。”于是将拂尘轻轻一挥,驭于云端,向山中半壁寻去。东道圣人腾云紧随其后。

    到了半壁,蓦然风云突变,冷气袭来,竟渐渐下起了雪。东西道圣下了云台,往半壁上一处栈道落足,茫茫大雪之中非但看不到方才两位凡人的踪影,连声音也依稀听不见,此时才觉得那两个凡人绝非等闲之辈。于是好奇心起,循栈道往深山谷壑里去,势必要找到落户的人家或道观,问个清楚。走不多时,大雪乱织当中猛地现出一个道童,匆匆忙忙,喘息未止,向东西道圣施礼道:“不知二位圣仙莅临,多有怠慢,我奉师父之命,特来迎迓。”

    东西道圣惊讶不已,齐问道:“你师父是谁?怎知我等身份来历?”

    道童答道:“舍外寒迫,若不弃嫌观内寒酸,请进室里叙谈。我师父因有俗务赶着下山去了,不日即回来叩拜二位圣仙。”

    东西道圣一听,倒也不好推却,随道童径往道观而去。到了观门口,又有两个年稍长的迎了出来。东西道圣拈须,先见横额是正楷“扶摇观”,再被观门口的蟠龙楹联惊颤住了,只见行书写道:

    鬼谷一出天下势,玄门只在捭阖间。

    东道圣人不禁笑出声来,道:“好大口气!”

    进了室内,早已备好炭火和热茶,道童献杯侍奉。西道圣人接了茶水,向道童说道:“若我没有猜错,你的师父就是玄微真人。但不知这玄微真人是何许奇人,似有通天彻地、未卜先知的本领?”东道圣人接着道:“我们在山脚下还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据我推算,其修为也绝非在玄微真人之下,又是何许奇人?”

    道童恭敬回应道:“我师父玄微真人世称王禅老祖,另一个是他俗中结识的一位耆老,人称通天术师的澹台誉白。”

    东西道圣闻之诧异,道:“我们在人间遍历多年,为何从未听得有此二人?”

    道童笑道:“二位圣仙不识我师父,必定知道有孙、庞、苏、张四位乱世安邦的奇人,他们可都是师从鬼谷。”

    东西道圣忽然联想起观门口的楹联,互相对视,笑了,道:“这个玄微真人,不上天邀封受赏,白白浪费在人间。”

    道童退出。展眼过了三日,玄微真人仍未回来,东西道圣虽有微词,因寄身于他人篱下,不敢十分表露,恰逢雪后初晴,霁云半掩一抹夕阳,于是二人适足闲游,往观后深山里去了。深山里只有一条小径通往山顶,两旁又有参差丛林,嶙峋怪石,逶迤盘桓,远远望去,似乎与天接壤。等到了山顶,一览众小,俯瞰微茫,才发现那扶摇观依附峭壁而葺,竟是凸出云外,十分险要。

    东道圣人将拂尘一扬,指着那龙吞夔护般的云中扶摇观,道:“凌霄宝殿也不过如此,这个玄微真人是不是太过了?”

    西道圣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忙叫东道圣人过来,拨开一道丛林,只见一处宽阔的云台,中央矗立着三丈擎天之石,上书赫然三个字:无为石。二位道圣见状,忙探身近前,又见石的底端有一行小字篆文,写道:无为即有为,我道即天道。

    西道圣人一边读,一边笑道:“你看,并不是他自大,实在是我等小看了他。真不知他现在哪里,真想会一会他!”

    话音方落,深山野谷千里传音,听其声越来越近,念道:“心中一片雪山白,又看江山万里裁。谁惹寒风呼啸起,颠狂日暮乱蓬莱。”一边念,一边抬脚已行至山顶,走到云台,诚惶诚恐似的向东西道圣作揖,道:“连日俗务缠身,不得及早来拜,望企二位圣仙海涵。”

    东西道圣定睛细看,见此人俊采飞驰,眼若洞明,神似仙班,通体道家的气派,从谷底攀缘至绝顶并无丝毫喘息,确有一股非凡之质。原来此人即是玄微真人王禅老祖,后有鬼谷子之敬称。东道圣人决意要试他一试,故意将头一扬,道:“你倒是心中干净了,却把我等比作寒风,你的扶摇观却也未必就是蓬莱,怎敢轻狂至此?再者,我见你似修为匪浅,能无为而知天下之势,怎么还会有俗务缠身,莫不是消遣我们两个?”

    玄微真人慌得忙解释道:“二位圣仙打从天上来,遍历尘中诸等不解之事,这个我是知道的。既然有不解之事,所以我才破例下山,跟随我结识的一位俗中耆老,去探个究竟。如此,才敢回来与二位圣仙解惑。”

    西道圣人听了,问道:“我且信了你的话,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来历,那么连我们此番降尘的目的你也是一清二楚了?难道你有未卜先知,或别的通天之术?”

    玄微真人微笑道:“我疏陋修为,若是在天上,也只好做个饲养的马夫,怎敢在二位圣仙面前献才逞能。但是在人间,二位圣仙实乃方外之人,却没有我所不能不知的。”

    东道圣人追问道:“此话怎讲?”

    玄微真人笑答道:“只因为我喜欢执细微而决大荒:他人习以为常的,我却以为非常;他人取舍不定的,我却取舍有度;他人迷惑于表面的,我却看破了底里。二位圣仙之所以有诸多不解之事,是因为你们也在不经意之间卷入其中,情难判定。所谓出世入世,其根脉就连着一丝情意:并非入世就有情,也有许多人前人后的孽障;并非出世就无情,也有许多普渡众生的圣子。二位圣仙的踪迹,在我四位孽徒搅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明晓了。”

    东西道圣想起那道童的话,齐说道:“这话差了,据你的徒弟说来,那孙、庞、苏、张至少还有安邦的功德,怎么成了你眼里的孽徒?”

    玄微真人直摇头,叹道:“安邦之前有血腥,安邦之后有杀伐,安邦与否又有何益?教不善,这是我的罪过。世人学东西,只知其一,难知其二,这是我没办法左右得了的。人心最难测,所以我才常测人心。然而,到头来,他们学了这样的伎俩,却成了谋诛筹权的手段,难道不可恨吗?尘世诸多蒙羞蔽陋,尤以情、杀、权、术为首。情者,心中有所固结,乱性而为之,故而难以不情;杀者,无畏苍生福祉,忘却天灵之害,故而难以不杀;权者,居高临下而懈怠自我,犹握利刃而挥斥方遒,故而难以不权;术者,以有道生无道,贪祸藏匿期间,故而难以不术。二位圣仙心中的四大不解之事,岂非如此?”

    东西道圣听了,终于打从心底佩服玄微真人的气魄,双双作揖回礼道:“在尘世间,我等本不应自专,听真人一席话,稍有释然。还请真人深入解答,我等也好上天有个交代。”

    玄微真人忙回道:“二位圣仙过誉了!”一面转身仰望着擎天无为石,道:“其实答案尽在其中,风过随风过,淘尽又淘尽。当你眼看着事实重新来过的时候,再也不必眷恋什么了,因为循环是无止境的。我已为二位圣仙选择了一个好去处,那里现在是一个世外桃源似的天国,但不久于将来。你们会集中看到情、杀、权、术在那里从无到有,怎样的生,怎样的死,末了就会明白的。我祈愿那时你们辑录回天也要反省,天地一体,人神共德,才不失为王道之风。”

    东西道圣不解道:“你既已预见了天国的未来,何以不去施救?”

    玄微真人冷笑道:“非人力所为,教人生的意义,不如教人死的分寸。而且,那时之痛,还不一定能警醒后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枉费功夫呢。”

    东西道圣知不好勉强,道:“既如此,我们何以到那天国去,怎么之前从未听闻一二?”

    玄微真人道:“那天国自女娲补天以来,就从未与外界交通,你们自然不知。即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有不知道石头里会蹦出一个猴子来的,那时你们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明日我俗中结识的耆老,人称通天术师澹台誉白会来拜访二位圣仙,到时你俩随他去就是了。”

    翌日拂晓,果然有位苍髯迟暮的老者登门造访,玄微真人亲自出迎。到了室内,道童已摆好了饮馔器皿,侍立静候。东西道圣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者,并无出奇之处,与尘中布衣没什么两样。老者先与玄微真人见礼,再拜见东西道圣两个,道:“听说两位圣仙屈尊委尘,虽未必我苍生万一奢求,却是我苍生一万荣幸。今日得沐仙风大道,敢烦二位圣仙不吝教诲,我也好到那俗中散播散播。”

    东西道圣一听,有些意外,忙回礼道:“澹台尊老何必过谦,我二位来到人间走一遭,才发现原来上天根本不通世务,忝居高堂,白享人间供奉,惭愧还来不及。”

    玄微真人在旁笑道:“我劝你们都别拘束了,既然言谈相契,就敞开心扉,学那俗中的礼数做什么,看得人怪臊的。”

    东西道圣哈哈大笑,道:“我两个原以为通天术师不食人间烟火,是个孤标傲世的隐士,见面才知竟也似常人。出入俗中,有些意外,他又先见礼,我俩岂有不还礼的。”一面问澹台誉白道:“不知澹台尊老有何通天之术,能赚得一方敬称?而且,时人只知澹台尊老,不知玄微真人,似乎与无为而治悖逆,可否道出其中玄奥?”

    澹台誉白拈须,也是哈哈大笑,道:“若比我为昊天之皎月,则比玄微真人为中天之灼日。我的光芒,也是借了他的。我也没有什么撼天动地的本领,只不过点化了两位徒弟,在那天国好一番作为,于是就把我捧起来了。其实,我哪敢自诩,这都是玄微真人的功劳,因此我倒时常躲了起来,云游四海去了。论及无为而治,实在是世人错会了意思,所谓‘无为而治’,并非无所作为,坐享安荣,而是德育苍生,泽被天下,使无上下,使无阶层,民心归齐,风化至醇,无须严刑苛令,足以大治寰宇。”

    东西道圣一听,茅塞顿开,相视而笑,忽然念及天国的将来,叹道:“既然你们已明晓那天国的福祸,或许可以稍许运筹仁术,导其趋向。”

    澹台誉白闻之,知道玄微真人已经全然坦白了,道:“二位圣仙也不必过虑,那也许不是天国的劫数,是整个苍生必须经历的劫数。”又道:“凑巧我那两个徒儿受天国冥空长者的邀请,一起去灵潭接受洗礼仪式,待二位圣仙随我去那天国,感受一番那里的风俗。若蒙二位圣仙慈悲不弃,想出一个好法子,或许可以扭转乾坤,施恩解其倒悬之危。”

    东西道圣到底有许多疑惑未解,点头允诺,向玄微真人告辞,即随通天术师澹台誉白下山,先腾云,再取道,径往天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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