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幸而洛羽已经打好了腹稿,才不至于慌不择言。“后院没备药箱,丫鬟说要去前院取,被我制止了。所以没法子,只能用凉水冰了冰手,所幸不是很严重,已经不疼了,不必担心。”
隽珩没有接话,房中陷入了沉默。洛羽站在原地不敢动作,担心哪怕一个慌乱的喘息,都能让隽珩看出端倪。方才邓凛的那番威胁,不断重现在洛羽脑海之中。她背着隽珩到底做过什么?她妄图在黑暗之中看清隽珩的脸,看清对方此刻的神情,以此判断这件事算不算搪塞了过去,当然一切都是徒劳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转瞬之间,但洛羽竟已觉得双腿都站得有些麻木了。隽珩开口说道:“没事就好。别站在那儿了,快过来歇下吧。”
洛羽一直屏凝着呼吸,在听到隽珩声音的那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没脱外衣,便合身睡下。
“还是把外衣脱了睡吧,否则起来会着凉的。”隽珩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
洛羽裹着被子,没有动作。隽珩知她不愿,再没强求。房中也没了别的声响,只有隽珩粗重的吐气声。洛羽有几分担忧,伸手探了探,发现隽珩额上滚烫,她不由惊坐而起,“这样不行!还是回宫吧,再耽搁下去要出事的。”
隽珩拉洛羽躺下,“有点烫是正常的。回不回宫都无用。过了今晚,一切都好说。”
“要是过不了今晚呢?”
“嘘!”隽珩捂住洛羽的嘴,静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你听见什么了?”半晌之后,洛羽的嘴才被放开了,“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没听见就对了。”隽珩笑了笑,“因为什么声响都没有。”
“什么时候还和我玩笑?”洛羽背过身去,懒得理他。
“别担心了,能睡会儿就睡会儿。”隽珩轻抚过洛羽的后背,哪怕隔着好几层衣服,依旧能感受到一根根骨节透过单薄的皮囊,划过了他的手心。常年的病痛,让原本玲珑有致的身材变得过于消瘦。早已违背了两掌间隔的约定,但洛羽也没说什么,任由隽珩的手放在她的背上,一下下地轻拍着。
“你当我孩哄吗?”洛羽转过身来,将隽珩的胳膊放回到被子里,“快睡吧,好累。”
之后,二人缄默不语,彼此聆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在气息的游走之间,感受真实的脉动,剥离梦境的虚幻。从梦中醒来之后,就不会再是梦境了吗?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洛羽连忙翻身坐起,发现隽珩仍在安枕,不由地松了口气。伸手探探,额上的温度似乎凉了不少。忽又想起昨夜临睡前的插曲,于是忙在衣袖之中翻寻。还好,那半张纸仍在。
洛羽起身下床,放下床帐,让隽珩再多休息片刻。又趁着四下无人,她摸出那半张纸来,想一探究竟。本揣测着可能是什么口信,可打开来看,却没想到这张不大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楷,看起来着实费眼。仔细辨认,好像是张棋谱。
这下糟了,一张棋谱本就难以揣度其中深意,更何况,洛羽手上的还只有半张。定要找机会让邓凛尽快交出另外半张才行。想得入神时,忽又传来了敲门声,洛羽连忙将半张纸藏好,才去开了门。
门外站在一众人等,有夏朗邓凛,有长平欣平,还有一脸焦急的陈华,和仿佛事不关己的魏殊。洛羽看见魏殊,忙上前一步道:“昨夜他有些发烫,你快进去看看,要不要紧。”
魏殊点头,便随洛羽进了房门。此刻,隽珩已半梦半醒,见有人撩开帷帐,以为是洛羽,却没成想见到了魏殊,不免失望道:“怎么一睁眼,看到的是你?”
魏殊看看伤口,把了把脉,知道隽珩烧已经退了,伤口也没有恶化,便放宽了心,他笑道:“陛下想见谁?”他系好帷帐,露出了帐外人,“陛下想见的人,可是在这儿?”
见到洛羽,隽珩安了心。听到魏殊交代隽珩伤情好转,洛羽也安了心。一夜平安,隽珩觉得自己也好了大半,他想起身,去询问昨夜诱捕刺客的情况。洛羽忙让他躺回了床上,说道:“就知道你是个操心命!行了,先躺好。我去把夏将军和邓卫尉给你叫进来,再去让人准备洗漱用具和早膳。”
待邓凛和夏朗进入房间,隽珩急问:“昨晚情况如何?”
“卫尉司的两个蛀虫都已落。属下已将其二人押返回卫尉司,待陛下定夺。”
“落的是哪张?”
夏朗回话说:“刺客先去了西厢房。可能真的如陛下所料,这次的刺客本是奔着王后娘娘去的。”
隽珩闭上眼睛,缓了缓神,同时摆手让他们二人先退下了。他心想:“既知我已伤重,借机先取了我性命岂不正好,可为什么非要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反而要先取羽的性命?恐怕,隽琸有谋反之心但尚无谋反之力,所以才不敢贸然行动。否则大申内乱,他是得不偿失的。所以这段时间王城中的异动,虽仍是隽琸有莫大牵连,但应与紫荆关干系不大。这么说来,这些动静都是奔着洛羽去的。”隽珩拍拍脑袋,眉头深锁,“羽在失忆之前究竟查到了什么,这些人为何一再要取她性命?看来,还是要从羽儿中毒之事入手。”
“事情谈完了?”
隽珩被洛羽的说话声打断了思路,只见洛羽站在门口,已经梳洗打扮妥当,穿着最衬她的明黄色裙子,映着晨曦的光芒,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又温柔。他笑着点点头,“谈完了。”
“看来事情挺顺利的。”洛羽也笑眯眯看着隽珩,“看你轻松了不少。昨日真的是一脸的忧愁呢。”
“是啊,都办妥了。”哪有办妥了的事情?所有的一切还是一团乱麻。
洛羽招手,让候在门外的陈华和丫鬟们进来伺候隽珩梳洗更衣,然后又吩咐着将早膳一样样摆好。这忙前忙后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妻子。
“今日怎么对我这般好?”待丫鬟们走后,房中只剩下了陈华伺候,隽珩与洛羽一同吃着早膳,又忍不住开口调侃,“何时学会了为妻之道?”
“为妻之道?我年纪轻、见识短,竟不知张罗你的饮食起居就是所谓的‘为妻之道’。”她瞥了眼给隽珩布菜的陈华,笑道:“那每日在你身边伺候长伺候短的陈内监,岂不是最懂得‘为妻之道’?”
此话一出,正喝粥的隽珩一时没倒换顺气,被呛得咳嗽连连。陈华刚跪下道:“主子别拿奴打趣了”,又听隽珩咳嗽,于是想给他拍背顺气,却见洛羽上手,于是也就不掺和了。
“古人教训的是,食不言。”洛羽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还忘不了损他,“你看你,粥没咽下去,先被话给呛着了吧。身上有伤还要来揶揄我,如今呛着自己,你说该不该?”
隽珩一咳就停不下来。见状,洛羽也开始着急了,生怕再次牵连了伤口就麻烦了。她急忙让陈华倒了杯茶,然后送到隽珩嘴边,道:“呛得厉害吗?怎么咳成这样?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不气你了。你别急着说话,慢慢缓气。”
闻言,隽珩也就停了咳嗽声,笑道:“早认错不就成了,害得我白咳了这些时候。”
“你好没意思!”洛羽恼怒着把茶杯一放,茶水溅了一手,“我看你就是伤好了,竟多出这些闲心来闹我。”
两人一如往常玩闹着吃完了早饭,踏上了回宫的路。回宫时和出宫时截然不同:不用再穿廉价的绸缎,也不必乘坐简陋的马车,还有一队侍卫在前方开路。乘着华丽堂皇的马车,坐在柔软的毛皮软垫上,洛羽却没有了出门时雀跃的心情。
隽珩的指尖穿过洛羽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随着马车摇摆的脑袋。“想什么呢?”
“想那些刺客。”洛羽问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隽珩无奈地笑了笑,“这次带你出宫玩,难道就没有愉快的事吗?”他拨弄着洛羽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未受伤的肩上。“怎么想起刺客的事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那什么是我该操心的?”洛羽的声音有些许沉闷。突然的身份转变,让她不知所措。今日早膳时,隽珩所说的虽然是玩笑,但还是让洛羽心里有些别扭。她不知道什么是一个妻子、一个王后该做的。
“无需操心。只要你安乐就好。”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闲人。”
“当然不是。”隽珩忍不住揪了揪洛羽的耳朵,“你最擅长的,当属与我拌嘴。”
洛羽坐正了身子,正视着隽珩,认真地说道:“马上就要回宫了。回宫之后,我就是大申的王后。身为王后,我要面对很多事。”之前,洛羽一心想着逃跑,所以理所应当地将宫中诸事推置一旁。可现在既然要留下了,就必须直面这个让她陌生的大申王宫。不得不说,她是忧心的。“可这些事我都忘了,我该应付?”
“你之前身子不大好,所以宫中之事,你也不怎么管。”
“那么,长久以来都是谁在管?”
隽珩不想让这些纷扰破坏他和洛羽,于是摇头道:“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些?你向来不稀得管这些俗务杂事。”
“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归雁山上,我又何须要问?”她撩开车帘一角,“你看看,没有多远的路了,马上就要进宫门了。我是不稀得管俗务杂事,可俗务杂事就不会找上我吗?我躲得掉吗?”
隽珩叹了口气,他能瞒得了洛羽一时,但哪能瞒得了洛羽一世。宫中的事、宫中的人都在那里,是抹不去、遮不住的。“你想知道什么?”
“我久病期间,代行王后职权的是哪一位?”
“没有。”隽珩无奈之下,道明了实情,“你一向大权独揽。各司各局的管事内监、女官都直接听命于你,每年出入账你都会不定时查看,宫中重大的节日宴会,你都会亲自督办。你这个王后,做得非常称职。”
闻言,洛羽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难怪我久病不愈。这么多事儿,没病都累出病了。”
“所以不想让你再管了。你还不识得我的好心。”
“我不管,那谁管?”
谈话又陷入了僵局。一个想要正视过去,把曾经好的、不好的全都捡起来,而一个则想要躲避过去,把那些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一一剔除。
洛羽叹了口气,说了心里话:“其实我心里乱得很。我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说服自己留下来的,可能是因为跑不了吧。”她苦笑了一下,“我眼前摆着太多的人和事,你的嫔妃们,你的孩子们,我该怎么面对?怎么处理?没有人能帮我。而你,我认为唯一能帮我的人,却一遍遍告诉我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瞎子,不去看不去管就可以了。真的可以吗?”
他们之间有太多无法道出口的话,像是个打碎之后又重新粘起来的花瓶,远看完美无瑕,细看道道裂痕,一碰就碎。车轮停止了转动,看来这趟旅行彻底结束了。走进宫门,就必须扮演好不得不接受的角色。哪怕多么厌恶这些虚伪的戏码,却还是要一丝不苟地念着唱白,看着周围人一个个粉墨登场。在这个舞台上,所有人既是唱戏人,也是看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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