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正说得有趣,忽然,一群相思鸟毫无征兆地从户外蜂拥而入,红嘴绿毛,叫声清脆。先是在在房间里绕了一圈,随后又一阵风似的飞了出去,一进一出,不过眨眼的功夫,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我回过神来,连忙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三娘,试图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麻烦来了。"三娘望着我,一脸忧郁。
"什么麻烦?"我赶紧问。
"她们被轻浮鬼缠上了。"
"轻浮鬼?"
"阴间有轻浮鬼,好比阳间有登徒子。"
"你说的是云白吗?"
"没错。"
"你怎么知道是她俩被缠上了?"
"不然,妮子是不会指派相思鸟赶来通风报信的。"
"那怎么办?"我顿时紧张起来。
"别慌,对面柜子里有一个木盒,先帮我取出来,一会有话和你讲。"说完,她朝对面的墙角指了指。
我连忙起身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面果然卧着一个四方盒,戗金彩漆,奢气逼人,但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捧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正面还刻有一幅描金伯牙抚琴图,只见图中远山横翠,左右侍童垂手而立,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想必出自名家手笔。打开木盒,里面铺着一层明黄色缎子,缎子上的凹陷处,则嵌着一个硕大的滚珠,珠身通透如玉。三娘将其抠出,随意晃了一晃,霎那间,室内顿时莹光四射,使人目眩神摇,肝胆俱颤。
"知道这叫什么吗?"待我惊魂稍定,三娘指着珠子问我。
"像是水晶球。"我端详了一番,有些迟疑地说。
"当然不是。"三娘摇头道。
"难道是夜明珠?"
"这叫阴阳珠,没听说过吧?"
"名字好怪。"
"这可是安身立命的宝贝,拥有它,不仅可以让你出阴入阳,而且当遇上危险时,只要摇上几摇,就可以确保在百步之内,使敌人看不见你,而你看对方却可以洞若观火。"
"这么神奇?"
"不信?"
"不是很信。"
"你很快就会信了。"
"这么有把握?"
"你拿着它,找到我那两个妹妹,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们眼下在哪里,怎么找?"我茫然地说。
"在刘庄,知道这个地方吧?"
"西湖国宾馆?"
"对!"
"但那里是招待官家或者外宾的地方,她们上那干嘛?"
"还不是想弄点好吃的回来犒劳犒劳你。"
"据我所知,刘庄的饭菜是不对外的。"
"谁告诉了你她们去那是需要花钱的?"
"去偷?"
"不,是拿,不是偷。"她纠正说。
"这有区别?"我咧嘴笑。
"食物本身就是拿来吃的,这一点没问题吧?"她反驳说。
"但问题是,与环翠楼比邻而居的河坊街和高银街,一样也是遍地美食,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跑去刘庄呢?"我奇怪地问。
"原因有二,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二是你没有领教过他们的厨艺。"
"还和厨艺有关?"
"当然有关,那里的饭菜,你只要尝过一次,就会念念不忘。"
"哦。"
"妮子是那里的常客了,此前从没出过疪漏。"
"这属于概率事件,出问题,早晚的事。"
"唉,偏偏在我行动不便的时候出事,真会挑时间。"她叹一口气。
"让我去吧。"我自告奋勇。
"不行,要知道,你面对的可是鬼魅,而且是鬼品极差的鬼魅。"她眉峰紧蹙。
"不是有阴阳珠吗?"我宽慰她。
"话虽如此,但让你去,总觉得不放心,你还是帮我去搬救兵吧。"她沉吟了一会,用商量的口吻说。
"在什么地方?"
"南高峰千人洞,我有个姨妈住在那里。"
"恐怕不行,距离远,交通又不便,需爬山,时间紧迫,没法再耽搁了,不如让我去刘庄试试,阴阳珠若是真有那么神奇,相信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好吧。"她想了想,虽然有些疑虑,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并把阴阳珠递到我的手上。
走出屋外,头顶星月交辉,有风,是个舒适的夜晚。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是九点零陆分,在夏季,这个时间无疑是亢奋喧嚣的,河坊街一带的嘈杂声浪,即使站在环翠楼的半坡上,也依旧清晰可闻。借着路灯的光亮,我拾级而下,一路跑,到了花鸟城,不待气息喘匀,便跨上电瓶车,飞也似的朝刘庄进发。
刘庄位于丁家山畔,依山面湖,东邻花港,西接杨堤,南背三台,北对苏堤。园内亭台水榭,回廊修竹,古木葱茏,山与水,光与色,动与静,疏与密,低与昂,皆互为因借,取法自然,不尚雕饰,神清韵拨,西湖园林之冠,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过了十二分钟,我在距离刘庄大约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支好车,往大门走去。远远地,只见门口灯火通明,两个哨兵一左一右,正手持枪械,临风肃立。见了这个阵势,不禁有些担忧,想着自己这样贸然闯入,若遭盘查,闭门羹估计是吃定了,便停下脚步,一时间彷徨无计,不知如何是好。但转而又想,那个珠子,三娘说得神乎其神,具体怎样,其实心里也是没底,不如就此验上一验,也好揭开迷底。主意已定,当下从口袋里掏出阴阳珠,对着前方使劲摇了几摇。也许是心理暗示吧,摇过之后,确实感觉放松了一些,肌肉也没有之前绷得那么紧了。不过,临近大门,我还是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手心也开始冒起汗来,无奈到此已经退无可退,只得故作镇定,屏气凝神,梗着脖子愣是迎了上去。但奇怪的是,即便与哨兵擦肩而过,他们也依然一如既往地挺胸收腹,目视前方,并不曾在我身上停留哪怕半秒,恰如眼盲一般,这才相信三娘所言非虚,内心不禁一阵狂喜。进了大门,我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下,只见哨兵依旧如树桩一般在晚风中矗立,此时能给他们慰藉的,大概也就剩下投射在地上的孤寂身影了吧,顿又心生怜悯。
今晚月光皎洁,园中景物如纱如雾,亦真亦幻,使刘庄看上去比往日显得更加雍容神秘。我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和手心里的汗珠,开始大摇大摆地四处溜达,寻找姐妹俩的踪迹。路上不时有人迎面而来,但无论男女,全都对我视而不见,这种体验,是从未有过的,令我感到既孤独,又兴奋。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幢楼台前,飞檐翘角,朱漆玄瓦,借着灯光,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高高的横额上书着湖山春晓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古意盎然。楼台四周遍植幽篁,月光下,泉水泠然,叮叮咚咚,似环佩摇曳,沁心悦耳,如聆。
走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收获,心下着急,便重又掏出阴阳珠,边走边摇。走到一个叫梦香阁的地方,忽然,一条黑影从阁楼上一跃而下,把我吓了一跳,愣了愣,随即追了过去。那黑影借着夜色,嗖地一声就钻进了旁边的竹丛,然后沿着回廊,一直跑到一个水池边。我紧趋不舍,靠近一看,才知道刚才的黑影,原来是一只狸花猫,眼下正拱着肥硕的屁股蹲在池边埋头喝水呢,不禁哑然失笑。虚惊一场,虽说有些气恼,但也无可如何,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最讨厌摇头了。"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我没有摇头。"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但有人摇了。"
"谁?"
""一个男的。"
"哪儿?"
"就在头顶上,看不见吗?"
"我刚才睡着了。"
"现在看见啦?"
"嗯,是有一个人影,但也许是个女的。"
"我觉得像男的多一点,要不要出去看看?"
"你说呢?"
"不看。"
"好,听你的。"
"我生气了。"
"都说了听你的,怎么还生我的气?"
"不是生你的气。"
"谁的?"
"顶上这个。"
"就是刚才摇头那个?
"除了他,还能有谁?"
"你与他耗什么劲啊,因为无聊吗?"
"人家本来睡得好好的,他吃饱了撑的不管不顾非得撵着一只正在散步的野猫玩,结果弄出动静来,把我吵醒了。"
"也把我吵醒了。"
"所以生气。"
"他可能不是故意的。"
"我管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听了半天,出于好奇,四处搜索声音的源头,却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音听起来空空的,不是特别清晰,也分不出说话的到底是男是女和年龄大,不过内容大致可以听清,只是感觉中间似乎隔着许多障碍物,使得声音传到耳边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没了穿透力,有些嗡,就像从很深的地窖里发出来的。但同时又想,他们既然能够看见我,应该离得不远,再仔细找找,可能会有收获。正待付诸行动,声音却忽然在一瞬间戛然而止,这种感觉,和通话时的信号中断相似,不免有些沮丧。难道是自己四处走动让他们产生了警觉所以噤声吗?嗯,确实很有可能,于是改变主意,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准备做一个静默的聆听者。不出所料,安静了几分钟,那个声音果然重又冒了出来。
"憋着好难受啊。"
"先忍一忍。"
"出去行吗?"
"还是等一等吧。"
"腿都麻了。"
"来,帮你揉揉。"
"估计轻浮鬼已经走了。"
"别那么肯定。"
"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我们,肯定放弃了。"
"万一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有万一。"
"轻浮鬼奸诈得很,可别中了他的调鬼离山。"
"难不成一直窝在这里?"
"能不能耐心一点?都和你说了好几遍了!"
"你说,相思鸟会不会因为偷懒,没有把信号送到呀?"
"不会。"
"那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没什么动静?"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说话的正是姐妹俩个,便兴奋得叫了起来。
"上面好像在大嚷大叫?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挪开一点,让我看看。"
"也不知是敌是友。"
"哦,知道了,原来又是那个摇头鬼,真讨厌。"
"居然还没走,你说他想要干嘛?"
"会不会是轻浮鬼布下的一个媒子?"
"什么叫媒子?"
"诱饵的意思。"
"你是说,轻浮鬼找不到我们,于是就安排摇头鬼作媒子,想引我们上当,是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一定,我只是猜测。"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嗯。"
"还是防着点,功亏一篑就不好了。"
"嘘,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们的名字。"
"我也听见了。"
"不会是救兵到了吧?"
"先别吭声,再观察一会。"
"别疑神疑鬼了,我是吴良,你们赶紧出来吧!"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拉开嗓子吼了起来。
"他说他是吴良。"
"我们和吴良认识,这事除了三姐,没谁知道啊,对吧?"
"嗯,但看着又不像是个骗子。"
"那他怎么听得见我们说话?按理吴良没这个本事。"
"嗯,是有些可疑。"
"可惜只看得见一个影子,样貌若是可以再清楚一点,就知道真假了。"
"或者声音清晰一点也行。"
"就是,吴良的声音,我们还是可以判断出来的。"
"会不会是三姐把阴阳珠交给他了,如果这样,他听得见我们说话这件事,就好解释了。"
"嗯,有道理。"
"那我们现在出不出去?"
听着她们的谈话,我是又好气又好笑,便又扯开嗓子:"哼!不知今天白天到底是谁把我约到一公园来的,然后又是谁让我赶赴河坊街最后又上了环翠楼的!"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自己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里愈发焦躁,正想再度喊话,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们出来了。"与之前空空嗡嗡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次非常清晰,一听就知道是白。
"吴良,我们在这。"云的声音。
我四处张望,没看见人影,听声音明明近在咫尺。
"你是不是带了阴阳珠?"白的声音。
"是的。"我循声望去,目力所及,唯见竹影婆娑,明月在天。
"还是看不见我们?"云的声音。
经此提醒,我瞬间回过神来,连忙掏出珠子,左右摇了几摇。这时,奇迹出现了,只见俩姐妹站在距离我大约五六米的地方,并肩而立,满脸堆笑。
"奇怪,环翠楼的时候,为什么不借助阴阳珠也一样可以看见你们,而眼下却不行了呢?"我望着她们,一脸迷惑。
"此一时,彼一时也。"白笑。
"这里若不隐身,万一敌人就藏在附近怎么办?身处险地,不得不这样。"白认真地说。
"哦,原来如此。"我挠了挠头,似乎明白了一些。
"想不到你会来。"云说。
"没办法,无兵可用时,老弱病残就成了主力。"我终于露出笑容。
"原以为三姐会让你去搬救兵,没料到你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冒着枪林弹雨直奔战场。"白也笑着说。
"刚才确认是你时,我们真的捏了一把汗。"我来不及回白,云又接着说。
"有这么严重吗?说得好像赴汤蹈火似的。"我笑着说。
"你是身入虎穴而不自知。"白说。
"你是命垂一线而不自觉。"云说。
"咦,对了,你们刚才是躲在什么地方?"姐妹俩的双剑合壁,我是早已领教,自知不敌,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下面。"云说。
"地下室?"
"地下室的地下室。"白说。
"负二楼?"
"不,是你们常说的九泉之下。"云说。
"哦,我习惯了用人类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却忘了阴阳有别人鬼殊途。"我尴尬地笑了笑。
"过段时间就适应了,当年刚做鬼的时候,我和你一样,也是颠三倒四。"云安慰我。
"我现在变成鬼了吗?"听云这么一说,我忽然不自在起来,虽然挂着笑容,但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打比方,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惊到你了?"云望着我,眼神充满了关切。
"没有啊。"我连忙说,试图掩饰,但欲盖弥彰。
"想做吗?"白露出笑容。
"先把人做完再说,至于做鬼,迟早轮到我,不着急。"我赶紧说。
"怕了吧?"白揪着不放。
"没打算怕。"我笑。
"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是再理想不过了,脚踩阴阳两界,人朋鬼友的,多好玩啊,难道不喜欢?"云眯着眼睛说。
"先别扯了,有话回去再说,这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白一边催促一边往外走。
我和云正待跟上,这时,一串媚若无骨丝丝缕缕的声音,突然在夜色中弥散开来,似断还续,若有若无,夹杂着一股栀子花的味道,香气浓烈,如麝如兰。我忍不住一个深呼吸,不觉心旌摇曳,目荡神迷,如酥如醉。
"快跑!"我正陶醉其中,忽然,白边说边回身拉着我和云向前飞奔。
我不明所以,慌乱中不及细想,任由白握着手腕前行,只觉得两眼抹黑,耳边狂风呼啸,脚不沾地,似腾云驾雾一般,令我心惊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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