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水生五指搭在夜迟的腕上,额上起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目光凝重深沉。夜迟喉头滚了又滚,心底满是愧。
“师父……”
“不要出声。”鹤水生轻声打断她,继而又凝神于指尖。
此次夜迟所中之毒极为罕见,饶是凭他几百年的阅历也未曾见过此毒。这毒霸道凌厉,先是攻占五脏六腑,再一点一点将其蚕食殆尽,如若完全毒化则令人五感全失,虽不至于死去,却有如行尸走肉。
没有罗象门的帮忙,鹤水生也不敢擅自解毒,原本想将毒拔出,谁想那毒与血液融为一体,若要将毒除尽,夜迟只怕就成了具干尸了。
如今之法,只得先将毒液引一半至自己体内,毒液分量的减少可暂缓它的魔化,现在事态紧急,只能用这方法应付一下。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鹤水生才把手收回来,面色变得越发颓然。夜迟心有不忍,眼眸垂了又垂,不敢瞧他那副模样。
鹤水生见状也不说什么,头上的汗也不去擦,镇定自若的捋下半臂的袖子,缓声道,“姑且先挺一挺,待罗象门的人来了……”话至一半胸口一闷,一口甜腥猛的涌了上来。
“师父……”夜迟担忧的看着他,鹤水生不动声色的将血水咽下,继续道,“待罗象门的人来了,这毒便能解了。”说罢站起身,给夜迟盖好被褥,“你在这里休息,外头有几个师兄顶着,无须担心。”
夜迟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抑制不住的往外流,鹤水生劝了几句,转身便要离开。
夜迟突然抓住他的袖口,一双眸子含着泪,惹人怜惜,“师父,是徒儿不肖,自己中了毒还要牵连师父,犯了此事本该学乖些,应当多多体谅师父,徒儿也知这事不容徒儿置喙,但是,徒儿还是想问一句,师父……小师妹,小师妹会怎么样?”
鹤水生心口一抽,一口血终是喷了出来。夜迟大惊,忙爬下床跪地认罪,“师父,师父,徒儿有罪,徒儿有罪!”
鹤水生扬手止了她的话头,抹去嘴边的鲜血,淡然道,“禹梦中了噬心蛊,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夜迟闻言忙求道,“师父,即便……即便……小师妹中了噬心蛊,也不至于要杀她啊,小师妹是师父一手带大的,如今要杀她,师父怎会忍心?”
鹤水生叹了口气,他比谁都不希望禹梦死,然而噬心蛊……噬心蛊只有下蛊之人可解,且为魔界之人操纵,就算下蛊之人死了,噬心蛊也不会离开宿主,依然可被魔界之人所用。他曾为此查阅典籍,却发现数千年未见有拔除噬心蛊的案例。
如此,禹梦只有死才行。
鹤水生眼光暗了一暗,随即恢复神色,铁面无私道,“即便不忍心,也不能留她。”更何况她曾为仙,若恢复仙魂后果将不堪设想。
夜迟还想说什么,忽然眼前一花,身体一个腾空,耳边传来一声轰然之声,再抬眼,鹤水生不知何时拉着她退出屋外,而他们脚下的风弄间已毁得不见原貌,再看,一条血红的巨龙盘绕其间,猛一个挺身立于二人眼前。
龙头上立着一名黑衣男子,手握玄玉长剑,即便隔的远,夜迟也知他是谁。
能驾驭苍山之主的,普天之下除了泽祗还能有谁?
鹤水生见到泽祗表情无甚变化,也不问他是如何突破结界进来的,客套的问,“泽祗大驾光临聚魂阁,不知所为何事?”
泽祗依旧面无表情,一双眼如寒夜星辰,冷冷的问了一句,“你要杀朝华?”
鹤水生不答,只问,“本门处理门下弟子,与泽祗有何干系?”
泽祗道,“有我在,便不会让朝华死。”
夜风狂啸而过,带着喧嚣的厮杀声和浓烈的血腥味,将这黑夜渲染的肃穆而狂乱。鹤水生轻轻一推夜迟,一下将她推离几十米远,夜迟大骇,远远听见鹤水生道,“那我只能先解决了你。”
◇◇◇◇
鹤水生记不起自己在聚魂阁呆了多少年,何时入门,何时坐上门主之位,他都不记得了。
在他的记忆里,唯一不敢忘却的便是登位那日,他跪在列位门主的灵牌前许下一句默背过千遍的训诫——宁为我死,也须守得聚魂阁周全,保得人间界安宁。
简简单单的一句誓言,却承载着千年沉淀下来的责任,守护聚魂阁,他该如何守?他该如何做?
他每天反复琢磨着这一句话,反复又反复,最后除了这一句话,他什么都忘了。
他忘了聚魂阁外的人间烟火,忘了幼时爱吃的娘亲做的芙蓉糕,忘了成长的那座大宅子,忘了除了责任,还有一些人间的温情。
回头想想,他乃聚魂阁的阁主,理应与他人不一样,他坐在这个位置便该承担相应的责任,所以,这些东西要也罢不要也罢,他只需记住,记住他该做什么便够了。
因为有这份责任在,他给禹梦喂下了无尘丹,即便知道这个孩子心性澄澈,他也要考虑得一丝不苟,只因这份责任容不得他半点轻怠。
也是因为这份责任,他冒了一次险,相信了这个孩子,结果却并非他所预料的那般。她中了噬心蛊,与魔界之人一起,且拥有异于凡人的能力。
他下了个赌,结果输了,所以他要弥补自己的过错。肩上扛着的是万千人的性命,他不能一错再错。
泽祗不甚在意的看着眼前之人,大风将他衣袍吹弄得猎猎作响,周身一片肃杀之气,“你打不过我,我也不想与你动手,只要你不杀朝华我便放过你。”
鹤水生不语,两手横于胸前轻击一掌,一声脆响,霎时地面如海浪般翻腾起来,苍山之主突然低吼一声,一个错身纵起十几米,只见一条白光破土而出冲入天际。苍山之主还未立稳,那白光又朝它卷了过来,它只得一个甩尾猛击向它,那白光呜咽一声,又调头朝它奔来。
泽祗扫了一眼,道,“镇守蒙山的神龙,臧珏。”一个凡人竟能驱使神龙,其实力可见一斑。
苍山之主才不管那臧珏是什么,它本就脾气暴躁,加之臧珏两次三番挑衅它,早已按耐不住,嘴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泽祗脚尖一点腾至半空,轻声道,“去吧。”得了泽祗的令,苍山之主顿时向臧珏扑去,红白两龙交缠在一起,相互撕咬起来。
再望向鹤水生,却不知他人去了何处,泽祗一个警醒,猛然抽剑回身一挡,“当”的一声,一头银狼咬在血喉上,它双目血红,面相凶狠,利齿之间挂满了银液。莫非这就是鹤水生的地魂?
泽祗不待思考又急忙一点脚尖,身体一个倒腾落在银狼身上,回首一只纯白的鹤冲过方才所立之地,嘴间衔着一把锃亮的双刃刀。
银狼奋力扭着身子,想甩掉身上的泽祗,泽祗手一撑,几个翻腾飞离数十米远。负手而立,四处望了望,仍不见鹤水生的身影。
泽祗与他交手数回,即便两人实力有些距离,仍觉鹤水生有些难缠,泽祗行事向来速战速决,所以无心恋战,多年的战斗习惯驱使他直接找关键人物。
只要将鹤水生解决了,事情便也解决了。
“你在干什么?”背后响起一声轻柔的女子之声,泽祗一愣,回头便见朝华立在他身后,手里的湛念不住颤动,血喉似感受到湛念,低鸣回应起来。
朝华轻抚一下湛念,湛念瞬间安静下来,抬眼,目光无甚波澜的看向泽祗,“你在干什么?”语气平淡,好似一句平常的询问。
“杀鹤水生。”泽祗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朝华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朝华神色不变,只问,“为何?”
“他要杀你。”
朝华沉默了两秒,忽而轻轻笑了,“鹤水生要杀我,与你有什么关系?”
泽祗愣了一愣,鹤水生要杀朝华,与他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泽祗想了又想,难道是因为他救朝华回来所以不容任何人伤她?可是他将朝华救回便无所牵挂,何况朝华说了要与他分道扬镳,她的事他可不必理会,那他为何要理会?
朝华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心口微微酸涩,这个男人,明明离的这般近,却像永远触不到般遥远,离开了,转头又碰上他,碰见了,还不如永远不相见。
泽祗忽然轻声开口,“与我没关系,可我不想见你死。”
朝华垂下脸,肩膀微颤,手中的剑握了又握,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泽祗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伸手欲去拉她,“啪”的一声,朝华猛然拍开他的手,勉力抑制住喉间的颤抖,“我不需要,你走。”他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不懂七情六欲,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她好,这种好像刀子,一刀一刀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却又找不到理由怪他,找不到借口恨他。
泽祗怔怔望着那被拍红的手掌,不知为何心口突然抽痛了一下,仿佛那一巴掌打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与她相处千年,她从未如此对他。难道是因为鹤水生?
泽祗突然倔了起来,重重道,“我不走!”
朝华猛的剑指他咽喉,低吼,“你给我滚!”
泽祗直直望向她,仍是那句话,“我不走。”
忽而一股劲风擦过,泽祗目光一变,忙一把将朝华拽于身后,谁知仍是晚了一步,朝华只觉后心突然受了一掌,震得她骨头都要碎了,一个没忍住,一口血尽数喷在泽祗身上。
泽祗望着那血目呲欲裂,执剑挥向鹤水生。鹤水生轻盈一退,驱使银狼与仙鹤绊住泽祗,自己又去寻朝华。
朝华看着追来的鹤水生,心里晃过万千情绪,莫名缓缓笑了,死也好,活也罢,她突然懒得去选择。很早以前她便不知为什么而活,为了成仙?还是为了那个救过她一命的男人?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重生以后她依旧找不到理由,活着是为再见一面身边这个男人?还是为了受尽磨难?
可是死了呢?死了便解脱了,然而什么都将失去。
她突然一下有些累有些倦,要牵挂的,该牵挂的,她都懒得去想了。
眼前闪过一抹血红,“轰”的一声,苍山之主不知何时摆脱臧珏,一个甩尾将鹤水生扫倒在地。鹤水生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黑血,双目满含杀意的望向朝华。
那目光似藏满了刺,将她全身扎得一阵的疼,本该是慈爱而和善的眼睛,如今却盈满了肃杀。朝华不由得想,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是什么事让一个原本待她如慈父的人,转而变成视她如仇人般的所在。
朝华还在发愣,泽祗已捏着剑冲向鹤水生,待她回神时泽祗已一剑贯穿他心口,血液如花般乍然绽放,如那稍纵即逝的烟火,灿烂了一瞬便是死寂般的寂静。
朝华的脑袋里忽然闪过很多画面,那年她还是山下一个小乞丐,蹲在一个树墩后琢磨着怎么抓住杨二婶家的一只大肥鸡,炎炎烈日蒸得她脑袋有些发昏,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忽而一股清香自她鼻尖飘过,那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香气,淡淡的混着绿色植被的芬芳,霎时将她的意识唤醒。她一个抬头便瞧见香味的来源,是眼前这名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那袍子的面料很亮很柔顺,像他长长的胡子和花白的头发,他伸出一只手,不顾她全身的邋遢样,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当时想他的声音哑哑的,虽然柔缓,但抑扬顿挫的饱含气势,顿时提起了精神头,道,“我没有名字,三娃和土团都叫我巧子。”
他点点头,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没做多想,只看他穿着这么好的干净衣裳,跟他走肯定能有饭吃,有饭吃她便能活下去。那时的她没有那些心思去思考为什么要活,为什么而活,她只觉得活下去便是好事。
人总要有个奔头而活,她以前悟不到,如今看着鹤水生在她眼前死去,她却突然明白了。
鹤水生捂着伤口,胸口剧烈的起伏,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望着朝华的目光不如方才那般狠厉。
朝华落在他身侧,握住那只沟壑纵横的手,这只手曾毫不嫌弃的摸过她的脏脑袋,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山顶,这只手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师父,徒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发过的誓,安心。”从今往后,上天入地,聚魂阁弟子禹梦誓必守护聚魂阁周全,如有违誓……不入冥府,不涤忘川,永世不得轮回!
鹤水生闻得此言终是露出笑容,噬心蛊也好,入魔也罢,在最后这一刻这位徒儿仍不忘让他宽心,他觉得很满足。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逃避的责任,每个人都有必须完成的事情,她不怪鹤水生,也不怪泽祗,责怪毫无意义。
看着鹤水生缓缓闭上双眼,朝华从腰间取下浮生送给她的那枚白色流苏,平整的放在鹤水生胸口。浮生走之前将所有生的希望交给她,如今鹤水生也将所有的担子交到她肩上,此时她不觉得沉重,反而有种迷失了许久的人最终寻得归途的平静。
告别了鹤水生,朝华握紧湛念一步一步向外行去,泽祗看着她渐渐走远,忽生一种失落感,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背影逐渐流失。这种空落搅得他很不好受,几步追上去一把抓住朝华的手,一碰到她心里顿时舒坦了一些。
朝华看了看被他抓着的手,抬头直视着他,那目光太过安静,静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朝……华……”
“你杀了我师父。”朝华一字一字念出,声无波澜却敲得泽祗极其难受。他半垂着头,嘴张了许久却不知如何辩解。
朝华缓缓笑了,无喜无悲,“你杀了我师父,我本该恨你,我有理由恨你,也有理由不恨你……”
泽祗听不懂她说什么,只是乖觉的点了点头。
朝华握了握他的手,递去些许温暖,湛念又颤了起来,朝华不去理会,只是看向泽祗,深深的看入他的眼里,“跟我走,生死不离,抑或离开,老死不相往来,选一个。”
泽祗没有犹豫,张口便答,“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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