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通放下烛台，瞪着眼道：“赵旭日！你这是干什么！”
杨景琰嘴角一扯，“不打紧的贾先生，这位赵大哥只是想试试我的功夫。”
他这么满不在乎，意态闲闲的样子，两个人都看得一愣。
赵旭日指着他道：“你看他这德行，这不是萧予清的儿子还能是谁！杨茂城生不出这样的儿子来！”
贾通哼的一声，“谁也没说他不是！我问你，三更半夜，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居然还跟他动手？”
赵旭日反问道：“三更半夜？那你又来干什么？”
贾通一怔，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杨景琰两头看了看，干脆坐了下来，不惊不慌的说道：“贾先生自然是来劝我的，至于赵大哥么，是想来绑我的票，我说的可对？”
赵旭日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有气，冷冷道：“你跟着杨茂城，功夫是练得不错，嘴皮子也没闲着！我是想带你过去，你最好乖乖跟我走，我不像他们，没有时间浪费口舌！”
杨景琰头一歪，轻嘲道：“他让我自己选，你反而不让？那是他的王妃，他都不着急，你们两个急什么！”
赵旭日涨红了脸，气道：“我急我自己的性命！”
贾通认真道：“你说王爷不急，那真真是误会他了！他……”
赵旭日大怒道：“你还在这里跟他扯什么？贾通啊贾通，你这该死的的江湖郎中！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当时哪怕人都死绝了，你也不应该把她交给娜丹！亏你还给他们父子治过病！娜丹对他们父子尚且如此，何况是她！你到底知不知道娜丹是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跟娜丹说一个狗屁秘密，就能保她平安无事？你这糊涂蛋！混蛋！娜丹要的是萧予清，不是这个臭子！萧予清没把他交给杨茂城的时候，娜丹也没看过他几眼！她就是个疯妇！你怎么会送羊入虎口！你有没有脑子你！”
他心急如焚之下口不择言，一口气骂了半天，贾通却一句也不回嘴，低头默默，骄傲如他居然被如此辱骂也毫不动气。
“你说什么！”杨景琰跳了起来，听了这几句话再也按耐不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赵旭日冷笑，“哪句胡说？是贾通蠢笨，还是娜丹那个疯妇！你真以为她思念了你十几年？你刚会走路时我就见过你，你那个母亲娜丹，整日想的是如何图谋罗英人的大事，哪有空来理你！
萧予清生了副菩萨心肠，哪怕再恼恨娜丹，也不忍心不要你这儿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若没有萧予清，哪来你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我看你还算像萧予清多些，没有罗英人的粗鄙狠蛮，否则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
这世上除了萧予清，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娜丹！你可以去问萧予清，娜丹是怎么对待他的！我若是他，宁愿一辈子没女人，去当和尚！你问贾通，你们父子身上的病痛从何而来！”
杨景琰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不错，一切的一切，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对他说过，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肯相信！
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思，和一个母亲无条件的去爱自己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对杨景琰来说，无论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都只是听说，而在他的心目中，无论娜丹做了多少坏事，她都是一个“受害者”，萧予清才是那个“坏人”。
贾通一把拉住赵旭日，硬把他拽到了门外。
“你跟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他没见过娜丹，你越是这样说，他越接受不了！”
“那我该怎么说！”赵旭日吼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每一天都有可能毒发，再等下去，不用我们去救，我保证娜丹就会带着她来找我们，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的惨不忍睹！”
“他不愿意帮你，又有什么用！别跟我一样，不但救不了她，反而害了她！”
赵旭日吼道：“只要他是萧予清的儿子，他就会帮我们！只要他还是个人，他就要帮！”
他奋力挣脱贾通，转身欲冲进去，贾通拦道：“赵旭日！就算这孩子肯，我们也要有个万全之策！王爷已经派人去你说的地方打探了，万一你们逃出来，总要有地方接应！你让他想想，等到天亮再说！”
赵旭日还要再说，只一用力，那股锥心之痛忽然而至，他膝盖一软摔倒在地，只痛的浑身痉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杨景琰推门而出，眼见赵旭日倒地，吃了一惊，帮着贾通把他扶了起来。
“贾先生，赵大哥这是怎么了？”
贾通摇头道：“他身中剧毒，这毒会间歇性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中了虫蛊，最忌忧心，激动，动武，这些都会加速毒性扩散，他日日犯忌，怎么能不发作！原本他也是很精明的一个人，这会儿倒是不要命了，唉！”
杨景琰点点头，忍不住问道：“是她……下的毒么？”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娜丹了。
贾通点点头，“他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你进去吧，我先扶他回去整治！”
他扶着赵旭日，步履蹒跚，慢慢走远。
杨景琰愣在那里，犹如惊涛拍岸，心已被激起了千层浪。
太阳已经很高了，一屋子的人等在萧予清的帐篷外面，个个忧心忡忡，杨茂城也想去喊杨景琰，却被萧予清拦住。
“茂城，他若说他要回南疆去，你立即带他走！你们，若还当我是朋友，谁也不准说话。”
大家都习惯了听从他，毫不考虑的按他说的一切行事，可这一刻，没有人回答。
终于薛成义道：“王爷，这不可！王妃怎么办？”
“生死有命，都不必再说！”萧予清面无表情，转身要回帐篷去。
赵旭日差点冲上去，“王爷，王妃叫我转句话给你，你可要听吗？”
萧予清停在门口，转过了头来。
他重重呼着气，直直看着萧予清，说道：“‘我若没有遇见他，就不会有此刻的困境，也许会平平淡淡，无风无波的过完这一生，可我若没有遇见他，此生也了无生趣！我不怨恨，我依旧感恩。和他共有的那些日子，我已经足够。’”
萧予清浑身一震，手已经隐隐发抖，青筋凸起，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掀起了门帘。
赵旭日向前一步，继续大声道：“她日日在那绝望的地底思念你！你把她当什么，就这样不管了么！”他扯开嗓子大喊，“萧予清！她这辈子遇到你，真是最大的错误！我，真为她不值！”
“赵旭日！”周冲叫道：“你大胆！”
王寅也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是着急救王妃，还是要救你自己的命！”
赵旭日怒目相向，眼看两人就要大打出手。
杨景琰正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抱拳朗声道：“父亲！诸位叔伯，我想，和王爷单独说几句话！”
眼看一团混乱，这两句话似是有魔力般，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他身上，赵旭日和王寅也松了手。昨日还是那个偏激又不羁的少年，只不过一夜之间，又变得如此沉得住气，冷静又不失礼数。
萧予清猛地回头，“进来吧！”他看了眼杨茂城，转身进了帐篷。
杨茂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鼓励道：“进去吧！好好和王爷说话！”
萧予清默默站着，杨景琰也没有说话。
还是萧予清先开口，“有话你就说吧，不必觉得为难！我既答应过就不会反悔，要走要留，都由你。”
“我想跟赵大哥去！”
杨景琰笔直挺立，不再顶撞，不再质问，坦然面对着萧予清，不亢不卑。“我已经听他们说了娜丹太多的事，没有从一个人嘴里听到她任何好话，我实在不能理解，更不能死心！我想亲眼见一见她！毕竟你们都说她……是我的母亲。”
萧予清缓缓点头，无声叹了口气。
“还有你的王妃，”杨景琰继续说道：“王爷，我不能保证会帮你救回她。”
“自然，谁也没有要你保证一定要做到。”
“不！”杨景琰朗声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觉得她该救，我才会去救！”
萧予清眼光一闪，盯在他身上，而杨景琰毫不示弱，平静的与他对视。
“我不想骗您，说我会帮您去救她。一个人心中，要是非自知，昨日您说的这句话我没有忘记！但我不是无知孩童，我也自认不是一个没有是非的人，现在开始我想靠自己去判断，而不是让别人来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教我怎么样去帮父亲对付母亲，这……简直可笑！
你说当年为我做了选择，那么今日就该让我自己去证明！还有，无论最后我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希望，我永远是杨景琰，不想再改变！”
眼前的少年如此骄傲，却不失风度，无论内心有多少奔腾，却懂得自控，他想去冒险，想去探究，想去捅破一切混沌的谜团，无论真相有多残酷，他永不逃避，绝不畏惧，真像是以前的自己……萧予清心里些许酸楚，些许骄傲，些许安慰，没有出声。
杨景琰一昂头，“如果您觉得这样还愿意让我去，我就去！”
“你说的很清楚，我也都明白！”萧予清定定看着他，“你已经十六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离宫闯荡江湖，我不会把你当无知儿，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至于我和洛夕……生死有命，多说无益！”
两人对视，各自内心震动。
萧予清缓缓从怀里摸出了凤血镯。
“见到洛夕，把这个给她，替我说一句话。”
杨景琰一怔，他以为他说的够有魄力，萧予清至少应该表现些什么，可激动或者愤怒，他想象萧予清会有的反应，他都没有。
“是！王爷请说。”
萧予清把凤血镯放在他手里，一字一字道：“若不能同生，共死也无怨！”
他语声平和，只是有种无力和苍凉，深情与眷恋，杨景琰还不知情为何物，可萧予清的话就好像一道利剑直穿透了他的胸膛，让他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震。
萧予清走向门口，到呆若木鸡的杨景琰身边的时候停了停，轻声道：“你长大成人了，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过了十几年安稳的日子，现在才发现带你来到这世上的父亲，母亲，对你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这的确很难让人释怀。
你现在的困惑，曾经我也有过。现在我只要你记住，人来到这世上，必然有来到世上的理由，不要怀疑自己，更不要看轻自己！无论生你的父母有多少让你难以接受的不堪，你依然是你，依然应该昂着头过你的人生！因为日后，不知还有多少未知的路等着你走！
前路未必都是坦途，你要时刻心，我没有权利要你做任何事，救人只看天意，若万不得已，你自己能全身而退就足够！”
杨景琰静静听着，深深震动，还未来得及体会萧予清话里的人生，已经觉得全身的热血上涌，待要说话，萧予清已经走到门口。
“你们都进来吧！”
几个人商议到了深夜，稍稍做了些部署，天刚刚亮。贾通一直在房里没有出来，众人都知道他在准备可能需要的伤药之类，也没有去叫他。
赵旭日离开秦洛夕已经整整九天，早已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立即回到秦洛夕身边，确定她是不是安然无恙。这时候偏偏萧予清还是一派冷静模样，实在让他有气，但杨景琰毕竟已经答应同往，秦洛夕活命有望，他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悲哀。
高兴的是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悲哀的是，秦洛夕若能获救，以后她的欢喜或悲伤，他再也看不到了。拿命去搏她的安然无恙，他无怨无悔，他不要她感激或者感动，只要她能从此平安喜乐。
因为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
周冲和薛成义带了人先出发去了赵旭日说的大致地点等候，剩下几个人稍稍休息了一下，中午时分，也出发向鹰山行进。
萧予清和杨茂城并排走在最前面，杨茂城有心要让萧予清与杨景琰多些独处，杨景琰却对杨茂城说贾通找他有事交代，要去找他，杨茂城也颇感无奈，只好作罢。
“这孩子拧起来，就是这样，这事日后咱们慢慢再劝导劝导他，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王爷的苦心。”
萧予清不以为意，摇头道：“我还未谢过你们夫妇，把他教养成人，还教养的这样好！”
杨茂城叹道：“我刚带景琰回家时，他整日吵嚷着要父王，没有提过一句母亲，孩子年纪虽，谁对他好他却一清二楚，他心里还是记着王爷。”
萧予清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刚开始纤遥对着他诚惶诚恐，只怕让他受了委屈，后来她知道了景琰的身世，就比谁都心疼他，特别是……特别是这孩子后来身上有了病痛，为了我让他学武，她还跟我闹了一阵脾气，我真怕慈母多败儿，会把他宠坏了。好在这孩子天生的灵气，什么事都学得快，学得好，从一身正气，对我和纤遥也孝顺的不得了。
景琰九岁那年，纤遥生了第二个孩子，孩子早产让她伤了元气，身子也变弱了，到了冬日里得了肺病，咳疾久久难愈。景琰听下人说琼山顶上采的露水熬药吃了就好，瞒着我们半夜一个人上了山，守到清晨采了一罐子露珠。没想到下山的时候他身上的病痛发作，昏倒在了半山腰，若不是我们及时找到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孩子的性子，跟王爷实在相像，跟人打架之后，第二天又称兄道弟起来，他不计人过，义字当先，孝字当头，除了事淘气过，在真正的是非面前，没让我们担忧过。王爷，请放宽心！”
萧予清叹了口气，知道杨茂城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本不该把他扯进来，只是事已至此，无论结果怎样，总之，是我亏欠了他！洛夕能不能安然无恙都好，这事一了，你就带他回南疆去吧！”
“王爷！”杨茂城正色道：“去不去救王妃，王爷让他自己做决定，日后他愿意做杨景琰还是萧亦泽，也该让他自己决定！”
萧予清转头看他，“他已对我说了，他是杨景琰，永远不想改变！”
杨茂城一怔，“那是因为……”
萧予清打断他道：“既有当时，才有今日！茂城，无论今日面对他心里有多少过不去，他愿不愿意做萧亦泽都好，我没有后悔过当日的选择！”
杨茂城长叹一声，英雄惜英雄，不再多言。
“但愿王妃吉人天相，早些回王爷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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