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洛夕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泥地,淡淡说道:“其实,我也有些大彻大悟了。”
她转头看向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赵旭日,竟而微微一笑。
“我说娜丹手下那几个人我有些眼熟呢,原来是三年前见过,原本他们是你的手下吧?她抓了你,你当然要把她想知道的告诉她,能少受点折磨也好,我又有什么好恨?没有你,她也会想别的办法,我是逃不掉的,只要她心里还有仇怨,我就逃不掉!即使王爷把我带回了京城,我们也还是要防备着,担心着,害怕她哪天找上门,她会像梦魇一样困扰我们终生!该来的,迟早是要来的。恨是太可怕的东西,恨会让一个人毁灭!我不想让自己去恨任何人,任何事。”
赵旭日只是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进自己的心里去。
“是我自己要来面对她,那时我不知道她有多可怕,现在我也不再害怕,是因为已经知道她有多可怕!见到薛括和薛灵的手指,我心里总还不能相信,一个会爱上他的女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听了你的话,我就都明白了。”她的手轻抚上自己的斑斑驳驳的脸颊,“我难过,因为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再也见不到王爷!我担心孩子不能平安降生,不能安然逃脱,至于自己,生死有命!”
“表面看起来,的确一切都让人绝望,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能出去!我们不会死!”赵旭日用前所未有过的坚决说道:“你要相信我!”
“我们能出去?即使出去了,我……”她低头,泪水不自觉的盈满了眼眶,“我这个样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怀了孕的女人本就软弱,这样的境况,无怪她灰心,其实在他看来眼前的事大有希望,又困难重重,赵旭日内心交战着。
“娜丹无意中得到了我的消息,立即召集人来抓我,我措手不及,被她打伤了关到这里。我的手下都被她下了毒,只能听命于她,供她差遣,她想要我死很简单,想要把我弄得不死不活更容易,老实说就算萧予漠要杀我,天下人都要杀我,也没有面对娜丹一个人的时候让我心生恐惧。
她问我关于萧予清和你,三年前我们在大漠边相遇,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笃定我知道你们的消息和行踪,我与她互相知根知底,想混过去没有一点可能,我只能说实话,而且不能合盘托出。我说一点,她考证一点,我尽量让她觉得我还有事未说全,还可利用,她就不会杀我,所以,我才能活到那个时候,活到遇见你。你在给我治伤时,我就已经猜到你是谁,也已经明白,你怎么会被困在这里!你……当真不恨我?”
秦洛夕站了起来,“你若没有告诉她,她不见得会这么容易把我困在这里!我若没有被困在这里,就没有人能救你!可当时我若不救你,现在也没有人帮我!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你要我恨你什么呢?”
赵旭日语塞,也跟着站了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声。
“我累了,想进去睡会儿。这些天我要好好休息了,无论如何,我要让自己有力气。”她慢慢的往前走,到了门边又脚步一停。
“他日你若能带着我的孩子出去,请帮我转告王爷一句话。我若没有遇见他,就不会有此刻的困境,也许会平平淡淡,无风无波的过完这一生,可我若没有遇见他,此生也了无生趣!我不怨恨,我依旧感恩。和他共有的那些日子,我已经足够。”
赵旭日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他已经有了计划,并且至少有一半把握,却一直不知道如何选择。
经过这一整夜,他知道了。因为他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想起秦洛夕温柔平静,又饱含如海深情的那句话。
“我若没有遇见他,就不会有此刻的困境,也许会平平淡淡,无风无波的过完这一生,可我若没有遇见他,此生也了无生趣!我不怨恨,我依旧感恩。和他共有的那些日子,我已经足够。”
她现在即将临盆,面容丑怪,可那又怎样?她的灵魂依旧纯净,依旧高尚,依旧让他震撼。
这句话她是让他转告的,但何尝不是劈在他耳边的惊雷!
他若没有遇见秦洛夕,他是为什么活着?这些年他做对过,做错过,失落过,证明过,含冤受屈过,扬眉吐气过,可他的心从没有一天喜乐安宁过。他若没有遇见秦洛夕,他就活不了这么久,若没有她,他不会拥有那种感觉,他形容不出,就是内心温暖,安乐,平静,这种感觉一旦拥有,他就再也不想失去。
他已经想不出遇到她之前,活着的意义。
人就是如此奇怪,他说不出为什么,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的性命,此刻却觉得随时都能为她舍去,而且他会舍得心平气和,心甘情愿。
这天,赵旭日没有把饭菜放在门口,而是敲了敲她的门。
“吃饭吧。”
他已经很瘦,非常瘦,她不知道这几天他是不是一直没有吃,因为他们的确已经快没有东西吃,她有些心酸,转身把贾通给的瓶子拿了出来。
“你不吃饭,就吃颗药丸吧!虽是药丸,吃下去也能有吃饱饭的感觉,还能让你有力气。”
赵旭日摇摇头,“这药丸留着,等你要生孩子的时候吃。”
“眼前都过不去,还谈什么生孩子!你若不吃,怎么支撑到我生孩子的时候?我的孩子,还要靠你救!”
她把瓶子里的药丸统统倒了出来,数了一数,正好十颗。“快吃吧,我们一人一半!”
赵旭日略一沉吟,伸手拿了一颗,张嘴吃了下去,秦洛夕这才开始吃饭喝汤。
吃完了,赵旭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从你被关在这里,算算日子,肚子里的孩子也快要临盆了。你自己也学过医,应该知道通常养尊处优的女子和在地里干活的农家女子,总是干农活的女子先生产,这是因为太过辛苦的缘故,现在你这样的情况,孩子多数也会早产。你这两日可有什么不适?”
秦洛夕摇了摇头,“我每日都特别心,每日都跟他们说话,他们也总会回应我,未感觉不适。”
赵旭日一惊,“他们?!”
“是的,他们!我的孩子,是两个!”
他明显震惊,“我还以为你是瘦,肚子看上去才特别大些!”定了定神,才说道:“既是双生胎,那更会早产,这几天你千万要心才是!”
秦洛夕低头,轻声道:“我会的。”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因为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说了。”
“你说吧!”
赵旭日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虽不指望你能像信任萧予清那样相信我,但我要你相信,我会带你活着走出这个牢笼!为了你的性命你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一些,要知道只有人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她本极力压抑着对生产的恐惧,死亡的恐惧,刻意抛开和萧予清即将天人永隔的心慌与悲哀,此时又被赵旭日三两句话勾了起来,一颗心“砰砰”直跳,脸色苍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你找到出去的路了?”
“现在的确有条路能让我们出去,但是,这路不是我找到,而是我想到的!能不能成功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要你帮我一起才有可能成功!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你觉得不可思议,你也许一时还无法接受!所以,你先有个准备,等你准备好了,我再说。”
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呆呆的看着他,好像顷刻之间他就变了个人,她极力让自己平静,茫然不解。
“你说吧!”她凄苦一笑,“我已经准备好死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难接受!”
赵旭日说道:“你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食物了,你一个人吃,一天吃两顿饭,也只能再维持三五天,但我却没怎么担心会饿死,你不奇怪吗?”
“你不想让我担心,不想让我看出你在着急,不是吗?”
“也是,也不是!”他看着她放在一边的瓶子,“当时贾通给了你万灵膏,给了你十补丸,还给了你什么?”
她愣了愣,努力的回想,“他给了我什么……我,我不知道!”
赵旭日叹气,“你还记不记得,他给过你一封信?我伤未好时,你也跟我提过,后来你就把它忘了!”
她想了想,“是!他给过我一封信,他说,若娜丹要对我动手,为难我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或者能让我度过危机!”
“这封信能救你的命,你却把它忘了!”赵旭日直摇头,“贾通敢送你来见娜丹,我本以为他是个蠢人,后来才知道他已经为你想好了后路!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娜丹一开始就不打算用酷刑对付你,所以,你也没有机会拿出那封信,贾通的办法自然也没用了,我想你在这儿的几个月,他必然会自责不已。”
她更加茫然,“那……你怎么知道这封信有用?”
“有次我进来为你续接真气,看见这封信躺在桌脚边,我想到你跟我提过贾通给过你一封信,显然这封信很重要,我就拿来,看了一看。那时你灰心丧气,根本已经放弃了求生,若不是我反复跟你提孩子,恐怕你早已跳进那水池里,或是自己一头撞在山壁上,我不能再跟你提任何事!”赵旭日又苦笑道:“我总觉得你能只身来见娜丹,被关在这里还不遗余力救我性命,是个坚强的人,所以我把虫蛊的事毫不隐瞒的告诉了你。可我忘了,你是个女人,是个女孩,还是个故作坚强的女孩!”
她扭头,“到底贾通的信说了些什么?”
赵旭日缓缓从怀里摸出那封信,“你拿去看吧!”
“在下贾通,行医为生,与王爷相识二十余载,算是故交好友,今日且劝公主听我一言。
公主心有过不去之事,无非在于与王爷的姻缘短浅,世子的幼年早夭,但公主此刻若杀了秦氏女,只会把王爷心中的梗阻变成此生都化解不开的仇恨。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天下之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若公主肯心怀慈悲,上天或许会给公主另一种恩赐。
十四年前,世人皆知恭亲王世子因病早夭,至王爷与公主缘尽,当时魏家祸乱朝纲,甚至有人居心叵测,想拥立王爷为帝,时局混乱之下,无人提及世子因何病早夭,王爷言之凿凿,也无人怀疑。但公主是世子亲母,想必心中之痛,无人能知吧?今日我特有一事相告,公主只要略一求证,便能知道我所说是真是假。
我已行医二十载,总算在医界有些名声,八年前,有一个人前来求医,说他的长子得了怪病,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他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我专治各种疑难,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恳请我去医治。这个人在大凌朝中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也未推辞,当即随他前往。
我见了他那长子的形貌却吃惊万分,这孩子的身形不像他父亲,却跟恭王实在相像,只要与恭王相识,必然以为他们才是父子,我问他的父母,知道他此时八岁,算算他出生之时,正是恭王在西疆之时,等到看了他的病情,我心中更是确信这孩子就是当初传闻因病早夭的恭王世子。
公主想必不知,王爷由西疆回京,身中奇毒,是我为他悉心医治,总算让他恢复如常。但王爷有孩子之时必已中毒,是以血中之毒传给了这孩子,孩子幼时还未曾发作,但长大了一些,血液加速流动,症状就渐渐显露,他虽身强体壮,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但常常无端周身剧痛,夜不能寐,如身中万箭穿心般苦痛不堪,这跟王爷那时的症状无一不同。
据他父亲所说,以前给他找的大夫都给他用麻药来缓解疼痛,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也有伤他的身体。我怕自己猜错,又请他们把这孩子的弟妹叫来一一搭脉,果然这孩子的弟妹都很健康,无这样的病症。我略一思索,便已明白这孩子的病痛何来,我能医好恭王,便知这毒还是有法可依的,也庆幸这孩子的病并不是绝症。但王爷是壮年,且是后天中毒,那孩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痛,不能相提并论,能不能治好他的病我毫无把握。
他的母亲不停告求,说这孩子常年身受折磨,她心痛万分又无可奈何,恳请我务必尽力救治,我见她声泪俱下,不似虚情假意,看得出是真心疼爱这孩子,想必是自幼带在身边,早已把他视如己出。
此后我便在他们府上住了下来,专心为这孩子医病。我察言观色,几次探听他父母的口风,但他们坚持这孩子是他们亲生,并不肯透露一丝半点,平日里他们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人其乐融融,我也就不再追问这孩子的身世。
我在他们那里一住两年,日夜研究医治之法,却只能减轻他的病痛,并不能真正根治他体内之毒。后来我亲自去了罗英采取各种□□,到他十二岁上,才终于把他身上的毒治好。
孩子的父母虽未承认这孩子非他们亲生,但他们也看出我心知肚明。在我离开前一天,他父亲来找我长谈了一番,除了感谢我治好了这孩子,还告诫我严守秘密,说这孩子的身生父母并不知晓这孩子所在何处,他的身世是个永远的秘密,说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对这孩子更是。我欣然答应,自此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只字片语。
三年前我与王爷重逢,我将这件事细细告知,王爷虽未应承这孩子就是他的亲儿,但也未否认我的猜测。至于为何他知晓了这孩子的去处却不去找他回来,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公主你比我更想知道王爷的心思,还有这孩子的去向,当然若是公主见了那孩子,更是一眼能分辨出他是谁了。
姻缘天注定,既是王爷的心另有所属,公主大可不必执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世事未必无可转圜,公主是要玉石俱焚还是母子团聚,只在一念之差!
在下会在驿馆恭候公主驾临,若公主愿意退一步放过秦氏女,将她毫发无伤的带回驿馆,我愿负天下人,带公主去见日思夜想的亲儿,还望公主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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