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么？月已中天，不如明日再说吧！”
秦洛夕摇了摇头，“你说下去吧！”
赵旭日又何尝不知道说起萧予清的事，她怎么会不听下去。
“人一旦做了错事，要不万死以赎，要不继续沉沦，我就是这样，没有勇气去死，所以越来越贪生怕死，没有勇气回到大凌，也干脆就在罗英待了下去，虽说罗英的将领不大看得起我这样的人，但阿尔克汗对我礼遇有加，他们也就不敢为难我。
我虽用心为阿尔克汗做事献策，可其实我心里的煎熬，只有我自己知道！有时我夜里睡着，那些兵将满脸鲜血的画面，还有百姓的哭喊声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会害怕的惊醒，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不是真实存在的！我开始尽量的沉迷酒色，用美酒和美女麻醉自己，那一段非人的折磨，我只想把它永远忘记。但这只是希望而已，它已经发生了，而我，也已经万劫不复。
罗英王族的人大多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何况他们因为知道我再也回不了凌朝，对我放心的很，也不太管束我，正好也给了我做很多事的自由。
那一夜我又难以入睡，于是起来到外面溜圈。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好似队伍操练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难道罗英人不死心，竟然还想去把祁连山脉夺回来？我走近一看，果然黑压压的一片，总有三五百人正在教头的带领下练习，但却不是全然练武，而是在布置队形，商量着什么事。
我到罗英还只半年多，语言不是听得很明白，正要再观察，忽然背后有人拿剑指着我，我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正是娜丹。
她说：‘赵将军，你在看什么？’
当下剑在我身上抵着，何况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我不由得也有些慌，赶紧说道：‘我一时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撞见公主在操练士兵，并非有意窥视，我现在已经是大汗的臣下，从此绝无二心，公主难道还不信？’
娜丹收回了剑，冷笑道：‘对你，我自然放心的很！在我手里顶多一剑刺死你，若你回到大凌，只怕会被你们的皇帝千刀万剐！’
她的话不假，我只好假装没听到，讨好道：‘既然公主对在下放心，那我也想劝劝公主！这些武士个个身手不错，只是，公主想靠这几个人去偷袭萧予清的大营，那是万万不可能成功的，何必多牺牲这些罗英勇士的性命！’
她一脸愤怒，恨道：‘萧予清有这么了不起？哼！总有一天，我会叫他后悔莫及！’
我才想起萧予清对她有拒婚之辱，忙改口道：‘萧予清自然没什么了不起，依我看，罗英的大好男儿，都不比他差！’
她朝我看了一眼，居然点了点头，没有发脾气，忽然之间又收起了愤恨之色，眼里似乎还有丝羞涩之意。
我大是奇怪，也知道这个公主虽是女儿身，却是性格坚毅，满腹雄心壮志，不轻易言败，若是得罪了她，那可有的受了。
我正欲走开，忽然她又叫住我，问道：‘你以前就认识他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萧予清了。萧予清让他们吃了败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此刻把他捧的越高，越显得罗英人并非无用。
我回道：‘恭亲王名满天下，虽说年纪轻轻，可他征战沙场未尝一败，在凌朝无人不知，我自然也知晓一些，只是，他是亲王我是臣子，只有过几句交谈，不敢说认识。’
‘那……你跟我说说他的事，还有他说的非她不娶的那个女人！’
她这样一说，我就知道原来她心里对萧予清实在钟情万分，也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一五一十把他以前的事大致说了说，还说他订亲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她原来是皇帝的秀女，是萧予清亲口向太后和皇帝求娶，太后才赐了婚，既然是秀女，那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娜丹破天荒的安静听着，既不发怒也不打断我，等了半天才吩咐我把今夜看到的事保守秘密，也不再追究我的窥视。
我如蒙大赦，赶紧走开，走了一段回过头，发现她还站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她的影子就像暗夜里的幽魂，我竟打了个冷颤。
这件事我自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若是得罪了这位二公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若还想去偷袭凌朝的军营，死的也是他们罗英的人，与我何干，我乐得不闻不问。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娜丹和大队的人马带回了受伤昏迷的萧予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训练和安排那些武士，原来并不是要偷袭萧予清的军营，而是为了在萧予清回京时半路把他劫到罗英，对于娜丹做事的手段，我除了震惊万分，更加不寒而栗。
她把萧予清带到罗英之后，一直待在他们大巫师的帐篷里，大半个月没有出来，并下命任谁也不得靠近那个帐篷。
她对萧予清必定不会像对我那样，想着这女人虽狠，毕竟也是个少女，对于情这个字还是看不开，纵然萧予清现在受伤被困，但总有恢复的一天，他岂是任人摆布的人？等他好了之后，势必要和娜丹起冲突，我倒有些担心。
那时我已经和罗英大巫师的门下一个大弟子通卡混的很熟，平时也经常给他些好处，巫师对弟子常日严苛，我着意对他好一些，他就开始对我推心置腹起来，我假装随意向他打听萧予清，他更是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通卡所说萧予清受伤其实不重，只五六天便能下床，之所以这么久还在巫师那里，只是因为他‘不肯听话’。他不说我也猜到‘不肯听话’是什么意思，大致就是娜丹迫娶，或是要他留在罗英，萧予清是什么脾气，他当然不会肯。
我故意道：‘既然他不肯听话，那你们公主没给他点苦头吃么？’
通卡道：‘我们公主这回可转了性，非但没给他苦头吃，还体贴入微，我从未见过她对谁这样好过。’
我道：‘这人我倒认识，恐怕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公主这回怕是不能如愿了。’
他犹豫了一下，颇有些神秘的声道：‘赵将军有所不知，到了大巫师那里，再不肯听话也会听话的了，以前赵将军你不就是么！公主就是料到他不听，才带到大巫师那里去的！’
我假意吃惊，问道：‘你们大巫师到底有什么手段，能让人说什么是什么，半点也不反抗？’
他倒不算蠢，嘴巴还是很紧，说：‘这是公主和大巫师的秘密，若被他们知道我说出去了，我定然会死的很惨，还请赵将军见谅！’
我直说不会叫他为难，也不再追问，为了不让他起疑，又随便说了点什么扯开了话去。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已经听出些端倪，萧予清怕是轻易离不开罗英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半个月后萧予清与娜丹一起走出了帐篷，原先我还不敢在萧予清面前露面，我做了那些事，他绝不会放过我。后来我无意中撞见了他，他只看着我抱了抱拳，根本就没有一点认识我的样子，我实在吃惊非常，娜丹在旁边似笑非笑的向他介绍我，我当然淡定自若，还假意对娜丹充满感激，表示萧予清不认得我实在对我大有好处。
整个大凌和罗英都认定我赵旭日是叛国投敌的人，没有人相信我会帮萧予清，娜丹更当然不会有半点怀疑，甚至提防着我会不会去害死他。
我表面若无其事，暗地里却一直想办法打听萧予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娜丹的事向来保密极严，谁也不敢多嘴，他们根本不让我去接近他，我只知道他全然失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娜丹整日都和他在一起，同行同饮同住，形影不离。
那时我还不知道娜丹找了个死人冒充他，让盛康皇帝以为萧予清已死，还道皇帝一定会派人找他，救他回去，直到后来我听说凌朝已经为恭亲王下葬，更让我不得不更加佩服娜丹这样一劳永逸的手段。
有一天晚上我去找阿尔克汗，在帐篷外就听到娜丹和阿尔克汗的长子那金的争吵声，阿尔克汗似乎也火气颇大，和娜丹争执不休，罗英的语言我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这时留意听了听，他们好像正在讨论着娜丹和萧予清的婚事，那金极力反对，阿尔克汗也在劝阻。
娜丹意志坚决，她千方百计，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把萧予清截住带回了罗英，怎么可能听他们父子的劝告，这样僵持了几天，娜丹哭求威逼，阿尔克汗终究疼爱女儿，还是答应了。
半个月后，他们就在草原上办了婚礼。我记得那天晚上娜丹载歌载舞，满场欢乐，她笑得那么高兴，我自识得她起，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看到萧予清和娜丹成亲，我心里实在没有半点欢喜。他们都说萧予清受伤的时候从马上跌落，伤到了脑子所以才失忆，可我不会信。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去捅破这个谜团，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帮他。
那天晚上我陪阿尔克汗喝了很多酒，扶他回营帐时他还拉着我感慨道：‘娜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自是个美人胚子不说，还特别聪明，又有主见，只可惜身为女儿身，否则定比我那几个儿子都要有出息！
唉，怪只怪我从对她言听计从，宠爱太过，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总要想方设法得到，就算得不到的也要用尽手段，不肯放弃，也不肯听人劝告。这桩婚事……这桩婚事若是萧予清自愿的倒还好……可惜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我纵然让他们成了亲，以后是福是祸，恐怕也很难说！’
他虽是酒后之言，可我更加确定了我的揣测，萧予清定是被他们用什么手段制住了，以至于连自己是谁都已经想不起来。
他们成亲之后，娜丹对萧予清的看管的更加紧，几乎与他寸步不离，我时刻寻着机会去接近他，想一探究竟，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一无所获。萧予清不像我总让他们轻视，他本性开朗，在草原上不久已经和罗英的武士打成一片，那时他来罗英的军营大展风采，罗英人敬重英雄，何况他是二公主的夫婿，自然人人都很尊重他。
他常常和罗英兵将在一起打猎喝酒，我暗中观察，发现他纵然记忆全无，人却并不痴傻，除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为人处世和性格脾气还是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时常因为娜丹限制他的自由两人发生争吵，但一物降一物，往往也是这一向心高气傲的二公主去给他赔不是，二人再重新和好。
他们成亲半年后娜丹怀了孕，有了孩子她对萧予清的看管终于放松了起来，我也开始有机会接近他，开始一起打猎闲聊，我怕娜丹会向他套话，便绝口不提他的身份之类的，只说一些关于罗英的没要紧的事，果然我们常常在一起，娜丹也没有干涉。
后来我慢慢提一些凌朝的事，真的发现萧予清什么都已不记得，我十分为他可惜，这样一个英雄了得的恭亲王，竟然被一个女人玩弄到这般田地。
我在罗英也并非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关心萧予清，也着意学了些本事，例如他们训鹰来当侦查兵，他们的骑兵驰骋草原罕逢敌手，我也在研究能躲避他们追捕的办法，想到自己这样未雨绸缪，原来是心里一直有离开罗英的想法。
第二年的冬天，娜丹生了个儿子。按照罗英的习俗，儿子满月时要穿上父亲亲手狩猎猎来的皮毛，我们组了一队人马出去打猎，冬日里猎物本就很少，我们越走越远，为了追一头鹿进了深山，被风雪阻断，一直在山里待了大半个月。
就在后面几天，萧予清总说些以前的事，说他想起了些以往的片段，但模糊的很，不能完全清清楚楚的记起什么，他在睡梦中也一直在说话，仿佛叫着谁的名字，那是个女人的名字。因为无法完全回忆起来，他日日犯头痛，我们都无计可施，但他的记忆已经呼之欲出，我觉得他马上就要想起来了，也盘算着以后该怎么自处。
后来天气放晴，路上的积雪都被他们清除了，于是我们打道回府。娜丹见到萧予清回来，比什么都要紧张，拉着他就消失在我们眼前。过了十来天我们再见面，我试探着问他那时他回忆起来的事，他居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连自己回忆起某些片段的事，他都完全没有了印象。
这都是娜丹在搞鬼！她实在欺人太甚，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治好萧予清，不能让他这样浑浑噩噩的在罗英过一辈子。
当然我也想到了自己，我毕竟是汉人，先前的事虽然我酿成大祸，但我也是身不由己，这种身不由已说出去只怕没有人信。我若是救了萧予清，我说我被人控制就有了证据，盛康皇帝会愿意听我的解释，相信我是不得已，那我完全有活命的希望，重要的是我能洗脱罪名，不用背负着万人唾骂的枷锁苟延残喘的活下去，我真正开始计划起来。”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转头看秦洛夕，她低着头，泪水滴滴答答的不知道流了多少，连面纱也已经湿透拿了下来，此时她侧对着他坐，肩膀微微抖动，把头垂的低低的，听得无比投入。
他只能当没有看到，继续说道：“办法还要从那个大巫师身上去想。大巫师在罗英地位崇高，相当于凌朝的国师，等闲人他根本不会理睬，普通的酒色财物也入不了他的眼，我只能从他身边的两个大弟子下手。
两个大弟子通卡已经与我交好，真正得到他全权信任的却是另外一个叫达日中的罗英人，可他对大巫师无比忠诚，根本不可能背叛他来听我的，我实在无从下手。
一次晚宴中我半途离开，碰巧让我撞见他与阿尔克汗身边的一个侍女私会，说了很多相思的情话，还说她是阿尔克汗所有，他们不能在一起，只能等阿尔克汗西去，她才能得自由，让人知道他们有私情，两个就都完了。听到这里我兴奋无比，等了这么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夏日狩猎的时候，我刻意抢功，在众武士中得了第一，阿尔克汗很高兴，说要赏我些什么，让我自己选，我自然向他开口求要那个和达日中私会的侍女，阿尔克汗不疑有他，只不过是一个侍女，他十分爽快的就把她赏给了我。
那天晚上，那个侍女就被送到了我屋里。我假意喝醉，也没对她怎么样，只听到一个晚上她都在抽抽噎噎的哭，看来她与达日中的情义还不浅，我的计划有希望了。
后来我把她留在帐篷里，只叫她做些端茶倒水的事，也暗中留意着达日中。有一天晚上，我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躲在别处留意着，果然没过多久，达日中便溜进了我的帐篷。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声不响的闯了进去。
他二人正在抱头痛哭，见到我着实惊慌了起来。那侍女跪下来求我，说自己甘愿一死，求我放过达日中，达日中却硬气的很，不开口也不求饶，一副随我处置的样子。
我也不愿意拖泥带水，让那个侍女出去把门，向达日中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让他说出萧予清失忆的秘密，并保证绝不向人提起，这并非什么太为难的事，总比被我告发到阿尔克汗那里送命的好，达日中只考虑了一会儿，便向我和盘托出。
萧予清果然是在娜丹的授意下，被大巫师用药控制，压抑住了记忆，并非是什么伤了脑子，这我早已猜到，也不惊讶。但萧予清不是一般人，他的意志力自然要强于常人，所以娜丹不止让大巫师抑制了他的记忆，还给他用了另一种让她再也离不开她的药，这种药并非毒，药，只是让人上瘾而已，我也没有追问，我想若萧予清恢复了记忆，凭他的个性，一点点让人上瘾的药算的了什么。”
一点点让人上瘾的药算的了什么……秦洛夕深深吸了两口气，这种药，她已经知道是什么，贾通曾向她细细说过，他曾经受过的那种痛苦，她无法想象，赵旭日更无法想象。
她不动也不说话，静静的听着那一段往事，除了潸然泪下，她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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