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不叫屠庄,”他忽然说,“我的本名,叫赵旭日。”
她一怔,“是,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在大漠,也听王爷这样叫过你。”
“我生在一个河北一个农家,十岁的时候父母就染病去世,我这样的人,当然不会饿死,虽说有一顿没一顿,总算活了下来,那时候我天天混迹在市井,妓院,赌场,看看谁喝多了酒,或是多赢了一些钱,就能赏我一些,偶尔我也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多年。”
秦洛夕静静的听着,虽然他说的这些她很意外,可她没有出声打扰。
“有一次我偷了东西,被人追的走投无路,躲到了一个武馆,那馆主见我还算机灵,收留我当了弟子,我终于有了栖身之地,打算好好学点本事。虽然馆里其他人冷言冷语,排挤欺辱,我也不在乎,开始认真学武,馆主对我赞赏有加,说我天资聪颖,进步神速。
后来我与馆主的女儿日久生情,便有了娶妻的念头。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有,更加拼命努力,一年后我在那武馆再无敌手,就大着胆子去向馆主求亲。馆主很是意外,当时既不说答应,又没说不答应,说要好好考虑。其他人都讥嘲耻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想,本来我是个穷子,吃住在人家家里,凭什么还想娶人家的闺女?她父母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当时我便决定离开武馆,另谋出路。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几个瞧不起我的师兄弟都闭嘴,让馆主心甘情愿的把女儿嫁给我!这样想了以后,我去找馆主的女儿,想告诉她再等我两年,等我出去闯出一番名堂,再回来娶她。”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秦洛夕见他不出声,轻轻说道:“后来呢?你就娶了那武馆的姐为妻,是不是?”
赵旭日摇了摇头,“我和她还未说几句话,忽然有很多人冲过来,合力把我抓了起来,一人打开我的包袱,里面掉出了很多金银珠宝,他们把我押到馆主面前,说我偷盗馆内的珠宝,还想拐走姐。
不用说,珠宝自然是他们自己放进去的,这是栽赃陷害。馆主大怒,说我本性难移,恶习难改,要打断我的腿,再把我送官治罪,无论我如何辩解,他都不为所动,他女儿跪着为我苦苦哀求,他总算是放过了我,逼我发誓再也不打他女儿的主意,又叫人把我狠狠打了一顿,赶出了武馆。”
秦洛夕摇摇头,“那馆主也太武断了,也不去查证,就冤枉了好人!”
赵旭日看着她只能苦笑,“那些珠宝,就是馆主叫人放在我包袱里的,他想赶我走,又怕别人说他嫌贫爱富,只能用些手段,你明白了么!”
她呆了一呆,扭过头去,只是叹气,“那后来呢?那位姐怎么样?”
赵旭日道:“父母之命大如天,她能怎么样?她肯开口为我求情,没有让她父亲把我送官蹲大牢,已经很是难得了。”
“……那,他们把你赶出去以后呢?”
“你愿意听我的事,我就说给你听。出了武馆我只能回到自己的破屋里养伤,夜里就去别人家偷只鸡或偷拿些食物,我已经学了些武艺不怕被人当贼捉住,这样虽不光明,但那段时间为了糊口只能这样做。
人年少的时候,总是陷在儿女的情爱里看不大开,我也一样,身体好了一些,我又思念起馆主的女儿来,她为我哭求父亲,说明对我不是虚情假意,我十分感动,想去找她重叙旧情。
一天晚上我大着胆子偷偷回去,溜到后院,才知道他们家在办喜事,馆主的女儿就在这天出嫁了,嫁给了县衙门的大督头,听几个下人说,她和父母还为亲事吵闹了几日,但父母之命不可违,她不得不嫁。
我怒火中烧,想进去吵闹一番,可他们人多势众,我讨不了什么便宜,虽然那馆主做事不够光明,人行径,总算也教了我一些武功,赏了几年饭给我吃,也算不得有什么对不起我,他女儿嫁给督头,总比跟着我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子好,我在武馆的后院口站了一夜,还是默默的走了。
以前我混迹市井,也让人瞧不起,并未觉得有何难受,可就在那一夜我忽然感到,像我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再努力再有本事也是没有用的,除非有一天有了名望,地位,金钱,权力,那么别人尊敬也好,惧怕也好,谁也不敢再欺辱我!
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扬名立万的回来,我要扬眉吐气,我要让馆主后悔莫及!第二天我就离开河北去往京城,一路都在谋求飞黄腾达的机会,我本以为我什么都会做,要想闯出片天地很容易,可我实在太天真,出门才知道想力争上游想成名的人多了,我实在不算什么,只能到处受人冷眼。
很多事我若做的不好,就让人瞧不起,若做的太好,就遭人排挤,诋毁,还有很多人对我颐指气使,高高在上,可他不见得比我有本事,只不过是比我命好,有个显赫的家世,我万分不服,又实在无可奈何。
我真正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要谋生容易,要闯出一番名堂,却很难。后来我到了京城,还没进城门,就看到了城楼贴的告示,我识字不多,问了守城的兵士才知道这告示写的是大凌朝与西疆纷争不断,兵部正在征兵。我忽然心头一热,要想出人头地,难道还有比这更好更快的路吗?去到战场,要不战死,要不扬名立万!我再不犹豫,去兵部参了军。”
他说起往事语气也只淡淡,可秦洛夕似乎因为听他的故事而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心事。
赵旭日见她眉眼平静,认真的听他说话,稍稍安心,继续说道:“边疆战事吃紧,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青年很快就被编制进军队,有教头教我们操练了一个月,稍稍为我们讲述了些许边疆和战事的情况,我们就立即就被派去了边疆。
我会些武艺,混迹了市井几年,那些人情世故也比一般人懂的多,得到了当时征收新兵的一个兵卫大人的赏识,把我推荐进了精锐兵组,那支精兵有二千人,直属当时在西疆指挥督战的主帅沐亲王萧予漠,我暗暗欣喜,若是能得到萧予漠的注意,那么名也好,利也好,我这辈子是不用再愁了。
可他到底是主帅,不是我一个边缘的兵能接近得了的,我还未想到办法引起萧予漠的赏识,战争就开始了。那时我一心只想着功成名就,丝毫未意识到战场有多么残酷,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上阵,两军对垒的时候,满地的尸体,血肉横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两手发麻,两腿发软,只知道不停的拿刀去砍,拿剑去刺……
我们打了胜仗,而我受了重伤,但总算运气不错,保住了性命,还救了几个受伤的人回来。老天偶尔也会眷顾我一回,当时我救回来的人里有一个是萧予漠身边的副将韩立,他感激我救他性命,伤好之后提拔我当了兵卫,见我力求上进,不是蠢笨的人,便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安排了军营里一个师爷教我认字,得空就教我一些兵法要领。
此后一年,我们大大的又打了几场仗,我立了一些功劳,韩立终于把我举荐给了萧予漠。军营里想得到他赏识的人实在太多,我根本没有特别的本事,只能暗自努力,我需要的是一个引起他注意的机会,我只需要要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却让我等了很久。我在西疆待了一年,跟着萧予漠回了京城述职,那时我已经是韩立手下的六品校尉,年轻气盛,想着自己总算混的已经不错,很是得意。当年举荐我的兵卫见我回来,留我到他家里居住,我除了兵营本无落脚之地,就去了他家里。
过了两个月,他提出把女儿嫁给我,要招我为婿,左右我无亲无故,娶妻成家后也能安定下来,便答应了。成亲之后我的日子很是平静,那兵卫的女儿有些姐脾气,但我毕竟无亲无故,在他们家当女婿,也就事事谦让。”
秦洛夕听他说起妻子也不提姓名,语气依旧冷淡,甚至表情都没变,实在觉得很奇怪。“我见过沐亲王,那时我刚刚到西疆,王爷带他来到驿馆,”她说,“他的确是一个主帅的样子,爽快又大气。”
赵旭日面无表情,“萧家这辈的几个兄弟,的确都不差!尤其是皇帝,否则天下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她点了点头,“陛下儒雅睿智,十分叫人心折。那后来呢,沐亲王有没有赏识你?”
“他的确很赏识我!”赵旭日淡淡苦笑,“只怪我自己命不好,他先前是赏识我,后来,却一心想杀了我!”
她一怔,“啊!为什么?”
“因为……”他忽然顿住,转头看她。
她虽蒙起了头脸,可她的眉眼还是这样清澈纯然,此刻在他心里根本不在乎她的美丑,只在乎她的悲喜。
“我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心里有数了吗?我一心只为名利,我并不是个好人。”
“不不!”她连忙说,“我没有这样想!你为国杀敌,做的都是忠义之事,就算想自己扬名,那也不是错!”
赵旭日的脸忽而苍白,“我再给你说下去,你听完之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觉得我做的都是忠义之事!回京半年之后,西疆战事吃紧,萧予漠又带着我们整军出发,这次的队伍中,就有恭亲王萧予清同往。”
听到“恭亲王萧予清”三个字,秦洛夕整个一颤,低下了头去,原本茫然无神的眼睛忽然溢满了温柔。
赵旭日看着她,“你看我这个样子,满面风霜,两鬓斑白,其实我比萧予清还要一岁,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比他大上一二十岁!谁叫他是皇子我是蝼蚁,我们两个人无论容貌还是身份,都是天差地远!”
秦洛夕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说不要在乎相貌么,怎么叫我不要在意,你自己倒在意了?”
赵旭日一呆,叹道:“说的是!相貌又算的了什么!”
“那……后来呢?”
“我们在西疆驻守,形势十分紧张,战事一触即发。萧予清那时虽然还很年轻,但他已经在南疆之战中作为主帅打了漂亮的胜仗,对阵三国合众军大获全胜,名声在外,又是皇帝的亲弟,军中人人尊敬。
我见他毫不顾忌身份,战场上亲身上阵,混战中还不忘顾及手下,哪怕一个的阵头兵也从不让他们做无谓牺牲,既不贪功,又往往调配得当,出奇制胜,不由得对他很是佩服。
相形之下,我虽然打起仗来也不要命,但自问没有他的谋略,没有他那样的排兵布阵之才。但后来我一想,他出生在帝王家,只要他愿意学,有什么会学不到?而我出生在山地农家,从混迹市井,想学的东西,有谁会教我?
我们两个人生来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
他知道此时越多提萧予清,说他好,秦洛夕就爱听,他不吝啬的去说,只要她高兴就好,何况他也没有说违心之言。
秦洛夕转头向他,认真道:“英雄不问出身!他……他的确好,可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是个有大志有抱负的人,和其他混迹在市井之中的人,也不能相提并论!”
就是这样要命的温柔,让他觉得之前的人生,都毫无意义!
赵旭日深吸口气,忍着没有接她的话,继续说道:“就是这次战争,我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是在一次突击中,前面的队伍中了埋伏,那时的少将余长复决定撤离,我却极力主张去营救,两人吵了一架后,我带了一队人马独自去了前线,我还是这样的想法,要不身死,要不立功,大丈夫在世,碌碌无为的过一生,还不如轰轰烈烈去死!而我也差一点就死了,当我们被敌人团团围住,千钧一发,萧予漠萧予清亲自带了人马来救,我也终于死里逃生。
萧予漠说我仁义过人,不顾一己之身救助同伴,大是赞赏,破格提拔我当了四品骠骑将军。此番大难不死,我终于如愿以偿,不仅升了官,在军营里的名声也变得十分的好,结交了很多朋友。
此后我们连续打了胜仗,双方都损兵折将,需要休养生息,西疆的军队暂时被我们击退,短时间内是无力再来犯了,皇帝犒赏三军,因为奋勇杀敌,我又得到了升迁,成了萧予漠手下的四个副将之一。
因为几次受伤,渐渐的我身体也有些吃不消,萧予清离开西疆的时候,萧予漠特意许我跟着他回京城修养一段时间。
回了京城之后,我才知道丈人家里换了个华丽的宅院,原来是得知我升迁的消息,前来恭贺拍马的人日益多起来,我的老丈人顶着我的名号,四处炫耀,挥霍我的俸禄,这样也算了,毕竟他提拔过我,可……他女儿,我离京不过一年半,她居然已经跟人珠胎暗结。”
秦洛夕不由得失声道:“啊!什么?”
赵旭日却依旧表情淡淡,既不愤恨也不激动,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一般。
“这件事,她父母也都蒙在鼓里。她见我突然回来大吃一惊,知道瞒不住了,才痛哭认错,说常日寂寞,和父亲手下的一个兵士日久生情,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我当时虽很气,但我刚刚在军中有了些名声,若这事宣扬出去,不是让人耻笑我无能?我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我不吵不闹,当着他们一家三口的面,写下了休书。
我那老丈人却不甘心放我走,本以为我攀上了沐亲王,他有了我这个摇钱树,以后的日子风光无限,谁想他女儿不争气,他也不敢对我说不要休妻,只是提起当年事,让我不要忘恩负义。
我本就无处可去,为了遮掩这桩丑事,也只好答应在他家留了一个月,这次大家言明此后我的俸禄都归他所有,三五年后我回来,大家再各不相干,一个月后我匆匆上路,回了西疆。
回西疆后的半年一直没有战事,日子过得风平浪静,虽说京城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十分不痛快,但在军营里日日和兵将们待在一起,也很快就抛开了。
那天萧予漠接到了京城的书信,说太后赐婚恭亲王,过年后便要给他成亲,娶的是一个来自苏州的秀女,就是现在的仁曦皇后。萧予清是他们一辈中最的兄弟,萧予漠是大哥,一向疼爱这个弟弟,他考虑到西疆暂时平静,分配好事宜,嘱咐我们几个副将驻守,得皇帝允许后,回了京城。
萧予漠走后,我手里有了权力,大家对我的态度都比从前恭敬了很多,我心里着实十分受用,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只为功利,二十多岁就能有这样地位,实在非常得意开心。但那一年的新年,也是我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高兴的新年。”
入夜后寒气逼人,秦洛夕下意识的拉紧披在身上的薄被。
赵旭日看似只顾自己在说话,实则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看在眼里。
“冷吗?今日天晚了,就说到这里吧,明日你若愿意听,我再跟你说。”
“不不,我不冷!我想听你说,若你还愿意说的话!”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对我来说,更像是前世之事了,说与不说,都对我毫无影响,你想知道,我慢慢都告诉你。”
“那你继续说吧,我还不想睡。”
秦洛夕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这么多,大多数的时候,赵旭日都是沉默寡言的。她之所以很想听他说那些事,一方面是对他好奇,觉得这个人实在亦正亦邪。还有,是因为他时不时的会说到萧予清的往事,这是她最愿意听的。
她一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光,连萧予清都说过,好人坏人她不懂得分,可……很多时候,人不能只用好与坏来分的吧!她已经觉得有些迷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