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秦洛夕醒来,萧予清不在屋子,她没有多少意外,自己起来洗漱。正要倒茶喝,赫然看到桌上留着一张写好的信纸:
抱歉,洛夕。忽然想出去走走,不忍叫醒你。
简简单单的话,倒真是他的风格。她看着他的字迹发了会儿呆,心里也像外面的天气,乍暖还寒。他到底有什么事,不肯对她说?她真的好想知道!不是想去管束他,而是想替他分担,难道这样不对吗?
吃过午饭,她坐在院里的茶炉旁,感觉有些意兴阑珊,他不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敲门声响起,她以为他回来了,连忙跑过去开门,来的却不是萧予清,而是贾通身边的一个厮。
“夫人有礼了,神医说已经为夫人熬好了汤药,还请夫人去西园的药房。”
“哦,”她有些意外,“好吧。”
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贾通是萧予清信任不疑的朋友,她尽管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信任和尊重还是有的。
贾通的药房实在大的有点吓人,整个院子两边放满药炉,总有三四十个,还有几个人在配药煎药,井然有序。穿过前厅转了个弯,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贾通就在门口等着她。
外面有三个药炉,里面有两个,上面还煎着药,贾通拿着其中一个药罐把药倒了出来,说道:“这是我为夫人配置的药,刚刚煎好,还请夫人坐下稍等。”
萧予清没有和她一起来,贾通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秦洛夕点点头,坐了下来,“有劳贾……先生。”
贾通背影一震,转过头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她有些脸热,暗怪自己鲁莽,说道:“我总觉得叫贾神医有些……有些不好。”
贾通竟微微一笑,温和道:“夫人仁善蕙心,在下谢过。”
贾通比萧予清还要大两岁,平时对着别人一副傲气十足的冷淡模样,现在对着秦洛夕这样一个姑娘却如此客气和善,他身边最亲近的下手见了他如此,也吃惊的很。这姑娘虽美貌,可平时也没少有美貌的大姑娘媳妇来这里求医,贾通从来不假辞色,这两日竟然亲自配药煎药,守着炉子不曾走开。
贾通挥了挥手,带秦洛夕来的人就退了出去。
贾通又说道:“夫人体质寒,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病痛,但长久不注意调养,只怕日后年岁上去,就会体弱多病。夫人身体最不足的地方,就是宫寒,女子一般最怕这个,会很难受孕。萧公子大约跟在下提过,倒不是他急于求子,而是心疼夫人受折磨,前日在西岳山庄就跟在下提过要给夫人看看,帮夫人调理身子。
昨日在下跟萧公子说过,这次为夫人调配的药,头几幅药性会冲一些,夫人现在服下后若有什么不适,在下也好及时更换,吃了几幅若觉得好,日后吃的就温和一些。”
秦洛夕似听非听,垂下头低低的轻叹一声,“嗯。”
贾通也不以为意,说道:“萧公子一早就出了门,想是还未归,长安城萧公子自来熟悉,夫人不用担心。”
她微微摇头,“我不担心。”
她脸上些许的失落和愁意落在了贾通眼里,他竟内心翻涌,忙掩饰着转身,在一面满是抽屉的墙壁上摆弄着药草。
秦洛夕看着他,有些吃惊,有些佩服,“这么多药,贾先生却不在抽屉上写下名称,万一弄错呢?”
贾通的医术在别人眼里,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用“弄错”两个字,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句话简直是侮辱。但秦洛夕这样赤诚天真,他丝毫没有动气,笑道:“夫人不用担心,这些东西,在下还从未弄错过。”
秦洛夕微微一怔,颇有些歉然道:“是我说错了话,贾先生请勿见怪。相公说过贾先生医术冠绝天下,那日一见了我,就把我身上些微不适都看了个透,我很是敬佩。”
贾通摇头道:“在下惭愧的很。”
贾通就算未成名时,给人治的也都是疑难杂症,疗伤解毒,都是能人所不能,像这样为一个女子调理身体还是头一次,别说一个女子,就是龙椅上的皇帝,武林的至尊,他也不见得愿意会搭脉为他去开补药。这不是因为萧予清的请求,当他第一次见了她,他就愿意倾一切所有去让她健康,让她快乐。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也不需要让她知道。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一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个万事万物都激不起他任何兴趣,任何心动的人,在看到她的时候忽然的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这种感觉完全陌生,他既吃惊又惶恐,又觉得实在很美好。
他的世界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草药,银针,药丸,医术,可现在他才发现,人生还可以有别的快乐,还可以为其他东西而活。
秦洛夕坐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相公昨日和贾先生说过话后,似乎就不太高兴,回来也不肯对我说什么,不知道贾先生知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贾通一震,转过身来,一脸认真道:“我的确跟萧公子提过一事,只不过既然他不肯对夫人说,在下自然也不便说。我想萧公子并非要瞒着夫人什么,他对夫人之心夫人应该心知肚明才是,不用太过忧心。”
他果然有事!秦洛夕深吸口气,“我不是忧心他不肯告诉我,只是他一向心宽,从未如此,我怕他真的有事却自己憋着,心里难受。”
前一刻还没有好感的人,这一刻她却坦诚以对,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者是贾通对她的温和坦然,或者是因为萧予清对他的信任,让她慢慢改观了,也从心里接受了。
贾通皱眉,他并不善言辞,可看到面前这仙女眉间的淡淡愁绪,他自控力全无。
“夫人,我想问一问您,两心相悦的人最怕什么?”
秦洛夕一呆,“最怕什么?最怕让对方失望,最怕……分离。”
贾通点头道:“男人也和女人一样,平时看着万事不愁,刀枪不入,可心里到底还是有柔软的地方,有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地方,王爷就是这样的男人。特别对着夫人这样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会不忍心让您有些许难受。”
她看着他,“我……我还是不明白!”
贾通道:“年前我这里来了一对夫妻,妻子中了毒镖,他们来找我医治,路上已经走了两三日,耽搁了,那女子腿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发臭,我责怪他的丈夫没有为她早做处理,让她多受折磨,她丈夫说他早想为她吸出毒血,包扎上药,可他的妻子不论如何疼痛难忍,却始终不肯让她的丈夫看一看她的伤口。夫人,您可知这是为什么?”
秦洛夕轻叹口气,“她怕自己的丈夫看到伤口太过丑陋,宁愿等伤好了,让他看到自己美好的一面。也或者,伤口有毒,她怕自己的丈夫中同样的毒,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贾通苦笑,“女人的心思,果然只有女人才懂!我后来问这女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告诉我的。这对夫妻在江湖上一起出生入死,早就已经把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一有什么事,想的是对方不受伤,她自己中了毒,最不希望的就是丈夫受自己连累。
谁也不会愿意让自己不堪回首的一面暴露人前,特别是面对着自己心爱的人。我想对夫人说的是,今日萧公子的心思,焉知不是为了夫人着想?他心里或者也有这样一个有毒的伤口,他不想让夫人见到的丑陋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若换了夫人有这样的伤口,夫人会毫不在意,愿意对他坦然相告吗?”
秦洛夕凝神想了又想,没有话能回答他。
他心里有这样的伤口吗?是什么呢?除了乌云珠之外,还有那个爱恨都强烈到不能自己的西疆公主,或者,是他从未提及过的那个早夭的孩子……
她怔怔出神了一会儿,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歉疚感,她还是年轻,还是不懂事,不懂得包容他,不懂得给他时间和空间,只会一味的依靠,只会一味的痴缠,为什么要在他烦躁,隐忍,不愿向她坦露心声的时候去逼迫他?他说得对,昨晚的她简直太放肆!她实在……太不应该。
贾通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她,她发呆,他就静静的陪在一边看着她,他的表情虽然没变,眼睛却好似有两团火焰。
她渐渐回过神来,对贾通感激的一笑。
“贾先生,药不烫了吧?”
贾通立即恢复如常,端过药碗,“夫人放心,这药不怎么苦,喝了回去好好休息着,若有不适,还请立刻来知会。”
秦洛夕慢慢的喝了药,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渐渐的流通全身,说不出的舒服惬意,好似睡饱了觉,浑身恢复了力气一般。
“多谢贾先生。我想问贾先生要一些食材,晚上做几个菜。”她坦然道:“这两日的饭菜虽好,却实在不可口。”
贾通大笑,“夫人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等等我让人送来。”
秦洛夕走到门口,又回身一笑,“多谢贾先生。”
萧予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昨晚他发了脾气,和她吵了嘴,又那样欺负了她,加上今天出去了一天,他的仙女必定会不高兴,十有八九又会跟他使性子了。
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一堆解释,想尽量去平息她的怒气,可他推门而入时,闻到的却是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
他的仙女正在院子里的炉灶上忙活着,旁边的石桌上已经放好了碗筷和已经烧好的菜,青椒和红椒在一起的颜色好看的炒肉,放了些许蒜泥和鸭掌末的蘑菇菜心,香葱排骨,油焖春笋,一碗浓浓的鱼头豆腐汤,还有……一壶酒。
“相公,你回来啦!”
萧予清还在发呆,仙女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仙女就投到了他怀里,他搂紧她,刚刚才想好的一堆解释也忘的一字不剩。
她拉住他的手看了看,不由得嘴一撇,嗔怪道:“你的手好脏!”
“恩!我今日……今日去了……”
她抬头一笑,打断他的吞吞吐吐,“饿不饿?”
萧予清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真心道:“饿!”
她连忙推他,“水盆在那儿,快去把手洗干净!”
萧予清边洗手边看她,她在炉灶边忙碌,这场景似曾相识,那还是她初到西疆时,第一次做饭给他吃,那夜,也是他们真正的新婚夜。
院子里静静的,有一种温柔平静围绕在他们周围,农家院,家常菜,最平常的日子,最普通的安乐,仿佛他们从未有过那些争执和矛盾,仿佛昨日,只是个梦,他实在有些震撼,有些感动。
他坐下来的时候,秦洛夕也端着蒸好的鸡走了过来。
“这些菜是在驿馆的时候跟张嫂学的,”她温柔又羞涩的笑笑,“我只会做些简单的菜。”
“好香!”萧予清夹了一块笋给她,“忙了很久吧,累不累?”
“我不累!”她连忙说,给他倒了一杯酒,“这是贾通送来的酒,闻着很香,应该好喝。”
萧予清喝了一口,赞道:“是好酒,只是贾通从不饮酒,也不知道他哪弄来的。”
秦洛夕用筷子夹了夹那只鸡,炖的很酥,鸡肚子里还塞了些当归人参之类的,她夹了一块肉放在萧予清碗里,“这是他教我炖的鸡,里面的东西都是他放的,说吃了对身体好,快吃吧!”
萧予清笑笑,半开玩笑道:“人若生的美,真是走到哪里都有好处。”
秦洛夕一怔,脸红了起来,“你别胡说……”
他也给她夹了一块,“我只是说着玩,吃吧!”
两人就像傻瓜似的,愣愣看着对方,忽然又都笑了起来。
一顿饭吃完,秦洛夕又去泡了两杯茶,月色明亮,两人就坐在院子里赏月。
萧予清接过茶杯,“已经五月了,快夏天了,今年到一点也不觉得热。”
“恩!”
“今日吃了他的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么?”
“这药好的很,我觉得身上热热的,整个人似乎轻了些。”
“那就好,他弄的东西,我当然是放心的。”
萧予清坐到她的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腰,“昨晚是我不好,你不生气了吧?”
她扭头,“我才不像你那样爱生气!”
他苦笑,也不反驳,“是是是!你是最讲道理,最体贴的媳妇!”
她嘴一撇,“我当然是!”
萧予清大笑,她也跟着笑,靠在他的肩头。
静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我明后日还要出去,办些事情。”
她闭上眼睛,轻轻道:“恩!你去吧,我还像今天这样,做好菜等你回来吃!”
他搂紧她,“你不问我去干什么?”
“我不想再像昨晚那样跟你吵架,”她微微一笑,“男人的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你若哪天愿意告诉我,我就勉强听一听!”
“洛夕!”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进屋去吧……”
她低头,脸红了起来,“今晚你睡卧榻上。”
“为什么!”他差点面目狰狞。
“你不许再像昨晚那样!贾通说,让我……喝了药好好休息!”
好吧,这个理由果然大的可以,他无法反驳。可怎么看都像是她故意在罚他,虽然她装着没事,可心里还是有气的吧?
唉,女人!她若想折磨你,也真容易的很。
他果然什么也没有说,她尽管心里还是放不下,可面上还是安静坦然的,什么都不再问。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萧予清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别说带她同游,整天连人影都见不着,他不解释,她也不问。可看他的样子,似乎那天那种懊恼和愤怒早已经消散,反而天天心情还不错,这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白天她就去找贾通,开始只是喝药,后来渐渐的她坐的时间越来越长,留下来向他讨教一些浅薄的医理,她问的东西贾通五六岁时就已经知道,可对着她,他不仅全无不耐烦,反而用全所未有的耐心不厌其烦的细细给她解释,看到她在身边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巧笑嫣兮,时而皱眉思索,他真觉得过去几十年自己简直是白活了一遍。
秦洛夕对贾通也是大大的改观。看他制药是一种乐趣,他对待药的认真和一丝不苟,让她从佩服到尊敬,以前对他“见死不救”的印象都推翻了,现在在她看来,贾通只是一个“有个性的”医术高超的大夫。
今天是五月初八,是她的生辰。自她的生辰也只有父亲记得,那时候他人在京城的话还会来看她,陪她吃碗面,他若不在,也不会有人记得,所以她向来也不在意,父亲已经去世了,这样的日子,她理所当然的觉得从此不会再有人知道。
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声张,一个人在王府静静的过去了,还跟父亲扯谎说和萧予清一起过了……所以今年她也不打算放在心上,更何况这几天他根本无心在她身上吧,唉!
天快黑了,她先煮了面,让人端了给贾通,又重新煮了一锅,天黑了,她刚刚把面捞起来,萧予清也回来了。
他看样子是饿坏了,三口两口把面吃了下去,“怎么今日吃面?”
“恩!是我……想吃了!”
他笑笑,忽然道:“长安城本就以面食闻名,外面随便一家吃店,做的面也都还不错,不如今晚我带你出去逛逛长安城吧!”
她一怔,心里别扭着,“我,不想去!”
他拉起她的手,“我想去!就当陪我走一走,消消食!”
她看着他,“你不是才回来,白天还没逛够?”
他也不生气,“没逛够,还想去!”
她咬唇,看着他亮亮的眼睛,不想再赌气,“好吧!”
他一笑,拉着她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