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哥儿,那我在山上等你啊!”柴紫鸢如是说道。
等刘孺悠点头答应,她便手忙脚乱的爬上了一只巨大的白鹤。
白鹤身上,还有发须皆白、仙风鹤骨的白鹤,他向裘己道行过礼,便盘腿坐坐下,轻抚白鹤的羽毛,只听鹤唳一声,那巨禽便带着老者和女童两个人扶摇而上,往不谓山的高处飞去。
看着这叹为观止的场景,随着日头西沉已经变得零零散散的看客,又热闹起来,想必往后,寒蛩镇上便多了件谈资。
韩奚潋却是愁眉不展,他与子规在茶馆中呆了半日,却一直没有看见那个名叫黄鹂的侍女。
按理说从刘府到不谓山脚,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黄鹂大早上便被她父亲赶去随刘青眉母子来此,没道理迟迟没出现。
虽然像少女那般年纪,偶有叛逆倒也正常,但韩奚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二人谈不上什么大交情,可他吃过黄鹂给的薄荷糖,少女又是刘府上为数不多主动亲近他并示以善意的人,韩奚潋自然得多留意几分。
他不想欠人什么,便是一点水、一颗糖、一件衣裳、一份善意,都不想欠人。
好在自己还有诸多理由推脱,不用立即山上,能够回府上一看究竟。
就在方才,结束了一天的收徒测试的事宜后,从不谓山上下来的裘己道、白鹤、阚汶苟三人走进了茶馆,问候过刘青眉,说要将几个孩子带上山去。
那妇人本不舍的自己孩子,正犹豫的时候,韩奚潋便率先拒绝了。
不等他人反应过来,男孩儿便解释说自己今日一时兴起便前来此,出门前还没问过母亲,想回去禀明娘亲,也好免得她夜夜记挂自己。
裘己道对韩奚潋母子的近况,略有耳闻,便应允了,同时也准许他们再在家里住上一夜,明日再上山,毕竟这一去,少则三年不能下山。
于是那刘姓母子如获大赦,可柴紫鸢听说能骑乘仙鹤上山,哪里肯等到明天?
等白、柴二人驾鹤远去,裘己道竟是告罪一声,带着阚汶苟坐上一头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雪白麋鹿,顺着山道上了山去。
茶馆门口,刘青眉看得呆了,柔声赞道:“仙师当真神通广大,女子佩服得紧!”
朱大锦在一旁玩笑:“刘娘子竟说些稀奇话!等刘郎君上了山成了神仙,不也得搞头仙鹤仙鹿啥的骑着?羡慕别人作甚!”
那年轻妇人捂嘴娇笑,又是与朱掌柜一番寒暄过后,便带着孩子向着镇走去。
一路上,多的是上了恭贺道喜、好套近乎的镇百姓,这位刘家大娘均是应付自如,看不出一丝的厌倦与疲惫。
等她跨进自己的家门,才长舒了一口气。今日天色已晚,镇上乡亲便是如此殷勤嘴脸,那明日,府上恐怕是不得消停了。
一边想着她一边带着几个孩子向正堂走去,却不想远远看见堂中有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她赶忙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向着一个头戴乐天巾、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惊疑道:“阿爹?您今日怎生出来了?”
不等刘府的老郎君开口,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外罩绛红大袖、内着齐胸襦裙、裸露着一字锁骨、风韵犹存的妇人率先冷哼道:“哼!如若不是有故人拜访!你爹岂会踏出丹房半步、见我俩一面?”
“阿娘,瞧你说的!阿爹脸薄,心里总是想念咱们,又哪好意思主动相见?”刘青眉虽是玩笑着解围,可笑眯起的眼里,神彩总归是暗淡了几分。
“眉儿、孩子!快来见过王老先生和舒夫子!”名叫刘世荪的老郎君面色不变,为女儿、孙子和来客相互引荐。
原来这堂中,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书生,老儒名叫王青甫,少年书生自称舒缓节。他二人从江南来,刚在镇上一路打听,不久前才登门拜访。
这刘、王二人本就是旧相识,久别重逢相谈甚欢,刚坐下唠起家常,那刘府上的主母何氏与刘青眉及孙辈们便先后到场。
互通姓名之后,王青甫抚须而笑,少年书生客套道:“先前在镇上晃悠,便听闻刘郎君仪表堂堂,现在一见,果真是个读书种子,舒某自愧不如啊!”
刘孺悠第一次听见有人这般夸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依葫芦画瓢学先前茶馆那见过的裘己道的样子,作揖行礼道:“夫子谬赞了!”
长辈们见了纷纷笑着,坐下继续唠起家常。刘世荪突然问道:“眉儿,你先前带着孩子们去了何处?”
待刘青眉如实相告后,刘世荪竟是面色铁青,默不作声。
“以老朽所见,府上两位郎君都能入山修行,岂不是喜事?可世荪你为何……”王青甫不解,他比刘老郎君大上不少直唤名字,倒显得亲近。
刘世荪叹了口气,道:“老先生您有所不知,我刘家祖上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规,说的便有关此事!我倒也乐意看着自个儿后辈能出个神仙人物,可这祖训如此,我……”
“哼!说得好听!”不等他说完那何氏妇人大袖一挥,站起来呵斥道:“若你真愿遵守祖宗家法!又岂会去夜泊城里搏那虚名!”
说罢她便转身,愤恼离去。
堂里说得上话的,大都是多少经历过人生世事的,对何氏这般无礼举动,没记在心上。
她的言下之意,多半是在埋怨刘世荪年轻的时候去了京都夜泊,谋得一官半职,锦衣返乡时竟带回一个私生女。
可如此作为,虽是情有可原,但总归是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刘世荪只得起身致歉。
好在王、舒二人通情达理,也对此事略知一二,便一笔带过一笑了之。
只是尽了礼数之后,王青甫却道:“不曾想你刘家祖上竟有如此规矩!可这山上仙宗指点江山由来已久,刘家本又是殷实门户不用子孙耕耘劳作,何不把这家法变上一变?”
:“我又何曾不晓得如今唯有修行,才是我等凡夫俗子是最高的出路!可这家规……唉!”刘世荪有些无奈,哀叹一声。
他随后说道:“实不相瞒,我刘家定居镇已余七世!高祖之世,正值兵乱,随替曾祖与李氏定下婚事,也好在乱世得一人相守。可曾祖执拗,因此离家数年,后来虽归来娶妻生子,但终日郁郁寡欢。可曾祖也已年近古稀之年,竟兀自到那邙山上结庐修行!”
“曾祖母李氏气恼不过,却又无可奈何。据说我出生的那年,曾祖母对月独酌,似有所悟,随削发为尼,也不知所踪!”
“祖父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应是见双亲如此,觉得是自己没能尽孝所致,久而久之积郁成疾,不日便与世长辞。弥留之际,特地定下这不许远游、不许修行的家规。”
“我年轻气盛之时,有违此条。如今回想,是我自己害了我那二女儿……”讲到此处,刘世荪又是太息一声道:“故而我虽有心,却也是不敢寻仙问道,只得在这府中修建丹房,也好求一份心安!”
他看了坐在一旁的两个孙子,面容慈爱,继续道:“自己尚且如此,又如何舍得自己的子孙重蹈覆辙?”
王青甫听了,喝了口茶水,道:“如此说来,倒也有些道理……”
老儒放下茶杯,一番思量后说道:“可如今北边儿战火将熄,世荪当为将来考虑才是!”
“先生您是说……”刘世荪惊慌站起身来,却没顺着之前的话说下去,而是作揖道:“刘某谢过先生指点!待晚饭过后,刘某拜过列祖列宗,便废了此条,好让孙儿们山上修行!”
妇人虽听不明白老先生此言何意,却也带着自家孩子行礼。
只有韩奚潋一人翘着腿儿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头。
少年书生老早就发现这孩子听了一半,便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觉着有去,出声玩笑道:“韩郎可是在考虑将来?”
韩奚潋却是一愣,没想到这叫舒缓节的少年会有这么一出,把头甩的跟拨浪鼓似的否认。
“我连路都走不稳,还想那么远作甚?”韩奚潋稚声稚气地说:“我就觉着吧,男女情爱不就将的是你情我愿。缘分已尽,当断则断便是。可为啥咱家里咋这么纠缠不清啊?”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愣,就连与韩奚潋要好的付子规都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舒缓节笑道:“不想你年纪,便在想这些!等你以后长大了,可不得祸害好些姑娘?”
韩奚潋咧嘴挠耳,腼腆笑着,堂中几个大人们也因这个插曲儿神色轻松不少,说笑起来。
几人聊得尽兴,直到为王、舒二人接风洗尘的宴席备好,都是如此。
席上何氏妇人仍怒气未消,没有到场,宾主双方倒也其乐融融,何况这晚宴之上,韩奚潋又生出一件趣事来。
他瞧见餐桌上真有一碗炖鸡蛋——白天出府之时向持伞送饭的谢叔交代过回来要吃的东西——于是他急不可耐地,一边向刘孺悠喊着给爷爷留点儿,一边眼疾手快地从他手底抢过那碗炖鸡蛋倒入了自己的碗里。
刘家长辈和远客笑得合不拢嘴儿,也不知道待韩奚潋大些,此事会不会成为日后的笑谈。
宴席过后,王、舒二人招架不住刘家的盛情难却,便在府中住下。
韩奚潋见天色已晚,也不好去别院探望娘亲,又问过几位侍女,却均是不知黄鹂的去向,只好随付子规穿过抄手游廊,去往自己居住的破败院。
只是当他一步踏入院子,便是心中一凛!
有人来过!
如若是府上下人前来找过茬,韩奚潋断不会如此紧张,可眼下情境绝非如此,不然院中岂会散落被撕扯过的女子衣物!
“郎君……”付子规一脸惶恐,可刚一出声便被韩奚潋捂住了嘴。
韩奚潋脸色铁青,示意付子规留在原地,自己拄着那把黑伞,走到了院子里。
他借着月光,拾起地上被人从长裙上撕下的草黄色布条,却发现地上散落着好几块薄荷糖。
其中有一些被人踩碎了,还有一些没有沾染泥沙,犹在地上某块绣有黄莺的手帕上。
韩奚潋用那布条将自己的手与那黑伞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然后颤颤巍巍地捡起一块儿薄荷糖,放入嘴中。
糖很清凉,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这股清凉。
他大致猜到了那个穿着粗布半袖、草黄色长裙的少女今日是怎么过得:少女早上挨了他爹的训斥出了门,但并没有跟随刘青眉去茶馆,而是在镇上晃悠许久,又为他买了包薄荷糖,回到院中等他,想听他继续说山上见闻……
可少女绝不曾想到——韩奚潋也没料到!她没能等来面黄肌瘦的男孩儿,却等来一场飞来横祸!
口中的糖化完了,可这糖再如何清凉也平息不了韩奚潋心中的怒火!
他猛然睁眼,双目通红,看向院中一个房门紧闭的屋,那里是那个长着雀斑的少女住的地方……
有人来过这里,玷污了名为黄鹂的少女。
那人还没走,仍藏身于雀儿的少女房中。
韩奚潋一手握紧了那把黑伞,青筋暴起,将那伞骨捏的咯吱作响,另一手抓住伞柄,奋力一拔!
一道银光闪过,便有一把长剑横在男孩的手上!
他将伞架抛出,漆黑的伞宛如一把长矛,带起数道肉眼可见的气流漩涡,直直刺向那房门紧闭的屋。
就在那伞即将破门而入之时,那木门瞬间炸开!
那伞兀自撑起,与那门板碎块尽数弹开,却又见一道土黄的虹光自房中冲出撞在黑伞之上,将它击退倒飞而回!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你道爷的好事!”那房中走出一个獐头鼠目、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他披着道袍、衣襟敞开,裸露着皮包骨似的躯干,手上正搂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淤青的垂着脑袋、昏迷不醒的少女!
韩奚潋一把抓住那飞回来的伞,竟是向后倒滑出数十步,直到反手将那伞中之剑插入地面这才稳住身形。
他一口鲜血喷在伞面,却是没有丝毫的痛苦神色,只是拭去嘴角的血丝,向着那恶人吼道:“滚!”
那道人却是一愣,随机笑道:“我当是谁呢,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难不成还想跟道爷抢女人?”。
“郎君!”院外的女童惊叫出声,向韩奚潋快步跑来。
就在此时那屋檐下的道人竟是目露凶光,淫笑一声,将手中少女摔出,一步踏出,飞向那毫无察觉的付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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