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房间里，露黎削瘦的身影静静坐在床边，透过窗口眺望着外面的的世界。
枯黄色的原野；石块与木头堆砌成的营帐；空中飘扬的，苍蓝色的旗帜……一切既熟悉，又突然特别的陌生。窗口面对的是，岚风城的方向。似乎他的视线可以穿透无际的原野，看到岚风城的喧闹与繁华——那个埋藏了无数记忆的地方。
柳澈倚靠在墙边，刻有瑰丽符文的皓日自从昨天就一直背在她的身后。露黎注意到了她的这个细节，对他来说，这是不好的预兆。
“你每天都盯着这扇窗户，但，外面的景象从没有变化啊。”柳澈忍不住说道。
“是啊。但，我至少可以天空。”露黎的身形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削瘦，几乎有了一种皮包骨头的既视感。他裸露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条条不算明显的青色裂纹，那微弱的荧光流露着不详的征兆。
“眺望，天空？”柳澈喃喃地重复道。
“是啊。这几天，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圣殿的文化信仰。那我也和你讲讲苍蓝的故事吧。”露黎面向柳澈挤出了一个枯瘦的笑容。
“嗯，不过你感觉喉咙不舒服的话，不要勉强自己。”柳澈点头道。
“我没事。”露黎微微咳嗽了几声道，“苍蓝帝国信仰着大海，还有天空。因为我们这些具备海潮血统的苍蓝人，万年前的祖先都是依赖着大海的恩赐，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存活下来，并发展壮大的。大海向我们的祖先馈赠了赖以生存的食物，壮大自我的风暴魔能，最重要的是，它赋予了祖先们应对风暴的智慧，还有对美的洞察。”
“对美的洞察？”柳澈疑惑道。
“没错。对于一个苍蓝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最美丽就是海洋与天空。因为他们辽阔，壮远，慷慨而胸襟广阔。这些都是每一个苍蓝子民，毕生都在追求的品质。而面向大海，感受它对于我们血缘的庇护，是我们每个人都憧憬的事情。”露黎的嗓音有些虚弱，但却有着特别的气魄，“随着祖先们逐渐熟悉海洋的脾气和习惯，他们并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征服了大海，而是感慨自己的渺小，从心中感激瀚海的馈赠与容忍。而此时，海洋告诉了我们的祖先，要仰望天空。于是，从盘旋岸边的海鸥，到雄壮迅猛的狮鹫，苍蓝的子民与天空的儿女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与契约。我们不仅学会了操控海风，还能够在猛禽的脊背上呼唤雷电，一步步站在了人类文明的顶峰。苍蓝的文化与精神也逐渐在这一过程中凝练——慷慨、宽容还有对广阔海天的谦卑，和面临风暴的无畏。这种苍蓝精神联合了最初的苍蓝四城，并一代代，一年一年渗透到了奥格丽萨西南部的各地，让我们逐渐团结一致。苍蓝的意志代代相传，捍卫着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在所有陷入绝望的海洋之子耳边提醒——就算无法触摸到海洋，我们也能够眺望天空。”
柳澈听着露黎的讲述渐渐出神。她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从来到圣殿到现在已经五年，她已经太久没有眺望过天空了。金色的守护之壳将自己与世隔绝地保护了起来，但也逐渐让她忘记了天空原本的颜色。从露黎的嗓音中，她似乎可以听见海浪的潮汐声，那种感觉，真是让人恍惚。
“岚风王国虽然是在内陆，但你一定希望能够亲眼目睹海洋的壮阔吧？”露黎问道。
“或许吧。但我并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了。”柳澈微笑着耸了耸肩。
“我和她之前约定过，这次的行动结束，就去南海岸看海，寻找我们祖先的传承。”露黎微微叹息道，“不过，现在看来，只能她一个人去了。”
柳澈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柳澈走过去，打开了厚重的房门，七夜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外，似乎已经在走廊里徘徊了很久。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依旧无法掩饰脸上的疲惫。
柳澈向她招了招手，同时递给了她一粒乳白色的药片。
“谢谢，麻烦你了。”七夜吞下了药片然后说道。
“没事儿，不过注意时间。”柳澈顿了顿说道，“而且，生命祝福用多了，会让普通人产生依赖。”
“嗯，我记住了。”七夜的嗓音似乎有些虚弱。
七夜缓缓地走进房间，她自顾自地走到床对面的椅子那里，然后坐下，一言不发。
柳澈背靠着房门，默默注视着两人。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似乎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露黎缓缓地站起来，勉强稳住已经有大半边失去知觉的身体。他向七夜露出一个笑容，不过由于左半边的肌肉僵化了，所以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七夜着他的表情，眼圈不由变得红红的。
“小七，我送你的那双鞋子的，今天怎么没穿？”露黎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不小心弄脏了。”七夜哽咽着说道，她走过去，伸出素手轻轻抚摸着他削瘦的面颊，轻声道：“你瘦了太多了。”
“别的感觉还好，就是手脚有时候不听使唤，有些不习惯。”露黎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她的发丝说道。
他现在的状态，生命力已经被邪裔魔能吞噬地所剩无几了，但灵魂尚且清新。当生命力被消耗殆尽的时候，邪裔魔能会用痛苦和鞭挞将他自我的意识完全束缚，被逆灵力充斥的肉身，将会沦为虚空的仆从。柳澈很清楚露黎现在的状态，所以她说道：“我需要提醒一下。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谈话了，而且时间有限。”
“最后一次？”七夜的双眼瞪的大大的。
“净化仪式不能受到外界干扰，抱歉。”柳澈说道，“尽头已经迫在眉睫，好好珍惜现在。”
七夜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抽泣着，任凭泪水从面颊上滑落，打湿他的白色衬衫。
“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人……”呜咽声渐渐已经模糊不清。
露黎搂过她的腰肢，抚摸着他的脊背，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但说着说着，泪水也忍不住滑落——对不起，我没法答应你，过去的承诺，我没有守住。
柳澈默默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出乎她的意料，露黎和七夜并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静静感受这最后在一起的时光，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
门缓缓地合上了，七夜看见，柳澈的脸上浮着淡淡的歉意。她看着露黎的身影，一点点被黑色的门遮住。
过去在魔能武士学院一起的时光渐渐浮现在了眼前。毕业后，他参军，一年后加入了风暴骑士团。她成为了炼药师，然后以高阶炼药师的身份被破格进入了风暴骑士团。然而，这一切——在魔能学院的初次相见；毕业时他的神情告白；还有初次加入风暴骑士团，她的拘谨。这一切，都如同昨日一般清晰，而又是那么遥远。
我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啊。但最后却是我害了你。
七夜感到胸口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完全喘不过气来。在她的视野中，未来只剩下一层茫茫白雾，不知道何去何从。
“对不起……”是她沙哑的声音。
“不，应该是我说，抱歉。”
柳澈合上门，背过身倚靠在门上。
“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露黎说道。
“现在吗？”
“是啊。趁我还能感受到，空气的温度。让我见证一下，你们信仰的，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美丽吧。”
“嗯。”柳澈微微点头，她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样，他也不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了。就像他所说——趁着还能看清这个熟悉的世界，能够感受到空气的温度。
她十指相扣，微微闭上双眸，似乎是在虔诚祈祷。
“当命运临近之时，她会在我们的额头上吻下轻柔的祝福。圣洁的雨露会洗涤我们曾经的忏悔与痛苦，这样的温柔，你一定是能触摸到的吧，那是我们回归源初前最纯粹的洗礼。
即使生命终结时，也无须感到恐慌。命运的交织与安排在指引着，岁月的洪流会冲淡我们行走过的痕迹。所以，忘却你的痛苦，温柔地，陷入沉睡吧。”
轻柔的嗓音，如同天使的歌声，在房间中氤氲着。漆黑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木色的椅子，都镀上了一层迷蒙的乳白色。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粘稠了，泡在温暖的净水里的感觉，像沉溺在母亲怀抱中一样，安心平静。
曾经的回忆一幕幕在他的眼中掠过，那一瞬间，似乎是走完了一整次生命。他感到，视线渐渐模糊，两侧的墙壁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回忆影像构筑成的通道。
他感觉身体轻盈起来，他在通道里缓缓走着，两侧的回忆影像像电影带一样播放着。他能够分辨出，左侧是悲伤痛苦，右侧是欢乐喜悦。通道的尽头，一个轻柔的声音呼唤着，呢喃着他的名字。渐渐，他穿过了回忆的通道，走向了另一边……
乳白色的长枪盘绕着金色的纹理，炽烈的金色火焰凝练而成。柳澈的背后，六瓣的茉莉舒展着它的花朵，美丽的纹路编织在花瓣上，瑰丽迷人。
灿金色的枪尖没入了露黎的胸膛，没有鲜血渗出，就像凭空进入了一般。炽烈的审判圣炎扩散开来，将他的身体完全包裹。他闭着眼，面容平静而安宁，被邪裔魔能折磨到骨瘦嶙峋的躯干在火焰中渐渐消融。一缕缕墨绿色的气流浮现在了火焰中，凝聚成了一副狰狞的面容，他面对柳澈无声地咆哮着。
恶灵几乎已经完全凝聚成形了，没想到他居然能坚持到现在。
柳澈抬起皓日，枪尖划过那狰狞的面容。墨绿色的面孔顿时被刺破，溃散在空气中，被圣火完全吞噬。
房间中只剩下柳澈一人，空气中还弥散着金色的星尘。地上躺着一枚镶嵌着海浪蓝宝石，不知什么时候坠落的戒指。
皓日化为点点乳白色的灵力，融入了她的肌肤。
柳澈看着那些微尘缓缓坠落，她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原本是女神的一缕灵识，坠落凡间的历练让我们得到了肉身。生命结束之时，我们的灵魂回回归女神，向她倾诉我们毕生的见闻。”
这一切，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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