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常见的大雪从前几天就开始下了，看这天气，估计还会连着下好几天。
虽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明明算是靠近大陆北端的地方了，冬天的港湾却依旧不会冻结。但就算是恭维，斯塔万格依旧谈不上温暖。这里的冬天潮湿又昏暗，一天里见不了多长时间的太阳。要是天气晴朗还好一些，若是下雪，城里就是一片砖瓦堆砌的沼泽。
跟店长商量好了，苏锡才锁得门，这时太阳落了已经好长时间了。苏锡休了几天的工。这么多年了店里还是只雇了苏锡一个人，这几天不在，店长可能得有的忙了。
听凯德说，他把苏锡捡回来的那天，斯塔万格已经连着下了好长时间的雪了，天气冷得骇人，街上基本没人，不靠着火堆取暖，谁也撑不过来。仿佛整座城市都被白雪掩盖了。
好在那时凯德接了很多手工活，也呆在屋子里做鞋，连着几天都不出去，只趁着雪一点的时候把几双鞋送回去，偶尔会有贵族可怜风雪中的这把老骨头，丢给他比手工费还多几倍的赏钱。那天也还是凯德看着雪了一些，出去想要打扫一下门前的雪堆——不然什么时间连门打不开都不知道——的时候，听到了夹杂在风雪中的隐隐约约的啼哭。
听说那年大雪从入冬下到次年春末，这条街上很多人都没挺过来。
苏锡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靴子里已经湿透了，但地板比靴子里还要凉。苏锡咬了咬牙，还是脱掉革靴和厚棉袜，一并提在手上，才踏上老旧的木板，快步折进屋子里。
外面看这座房子确实有些破烂了，有些地方石头直接暴露在外面，烟囱后面积着黑色的黏物，一直淌下房檐，粘在墙壁上，苏锡偶尔会换掉房子周围的土并踩实，这样那些黏物或房顶上滴下的融水便不会留下痕迹。里面却不一样，家具、木板、壁炉虽然显旧却干干净净，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凯德的生活习惯也逐渐影响了苏锡，井井有序，一丝不苟。
苏锡将几根木柴添进壁炉，捻捻手指，指尖上腾起一缕微弱跳动的火苗。这个季节很潮湿，苏锡也不多砍木头，只囤够烧个四五天的一点，都码在壁炉周围烘着。但今天一整天都不在，苏锡把手按上木柴的时候，上面还是腾起一些呛人的白眼，许久后顺着烟囱往上溜走，屋里的味道才淡了些。
苏锡把靴袜放在一旁，抱着膝盖坐在壁炉前取暖。火光在他的瞳中跳跃，安静的眼中有些许呆滞。他总会花大把时间盯着火焰失神，在火焰中能看到凯德，能看到夏天柔和的、澄碧如洗的万里晴空，还能看到大陆南方缓和的丘陵、平坦宽阔的绿地以及随风荡漾的金黄麦浪。讲这些的书都是店长家的女儿伽耶从书馆带回来的。
黑色的瞳和发以及比别人稍黯淡一点的肤色、不那么立体的五官，是大陆东南方人的特征。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国家，但肯定要比这里暖和一些。
凯德也只是个手艺人，能教他识字，但绝对算不上见多识广，“苏锡”这个名字大概只是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读起来算是朗朗上口还有点东方韵味的音节而已，要向他询问自己的身世基本不会有结果。
苏锡还是好奇地问了，凯德想了半天才说“看着孩子身上也没裹点什么东西，那么冷的天还十分有精神，想来身体是不错的”，苏锡便再没问过，但从到大没得过什么病倒是真的，这和他看起来有些瘦弱的体格还真是不符，却也省了凯德很多麻烦。
额前垂下来的发有些烫了，苏锡抬手摸摸额头，冰凉从指间传来。苏锡对着火堆再烤一会，搓搓变得干燥的脚底，起身洗手准备晚饭。简单的稀粥和硬面包，还有店长前两天砍柴时打的兔子，已经腌好了，只需稍微热一下。
苏锡有些佩服店长的眼力，树林可不像城里，雪不会化成泥水，在雪里打到兔子眼力可不一般。店长倒是笑笑不以为意，说那天也是天好，只有那片地方不怎么晃眼，细看之后用防身的弓射了一下，结果就打了只兔子。还说要是你也看到便能理解了。
苏锡草草吃过晚饭，收拾干净了东西，往壁炉里添上够烧一晚的木柴，便准备睡了。
但这里是首府级的大城市，夜里总有人是不睡的，街上便挂着足够照亮街道的油灯。在这种阴云密布下着大雪的晚上，从城外很远的地方就能清楚地看到城市上空泛着的红光。
但是啊，光从来都只能照亮一部分人。否则这屋子里也就不会只剩一个人了。凯德是很老了，但还不至于快死的样子。他说自己会看着苏锡长大，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未来，他才会死去。可他还没等到苏锡长过他的拐杖。
赋税，沉重的赋税，即便是街上的乞丐都会被卫兵以各种理由抢走破帽子里的硬币，凯德的手工钱扣掉税收剩不下几个，靠着赏钱他才能勉强养活自己和一个孩子。于是他不得不更加勤勉地工作，这样他才能用唯一的手艺去讨好贵族。
直到有个下雪的早上，绱鞋的手停住了，鞋和皮革针线一起滚落下来。苏锡踮着脚拍拍他的角颊，许久后替他阖上微睁的眼睛。街上的教会承办了他的葬礼，他是虔诚的信徒，每周都会按时去祈祷，然后捐一点。
苏锡懂事很早，因为他目睹了每一次卫兵来收税的过程，不，那是抢；也不是，是洗劫。有时牙齿会划烂嘴里，鼻血染红了凯德蓬松的胡子，黏黏的；有时骨头断裂的声音会灌满耳朵，凯德便要躺在床上一段时间。
所幸，凯德在街上挺得人心的，总会有人给他们一些帮助，会有人请教会的牧师过来查看他的伤势。也是如此，铁匠铺的店长才会雇用年幼的苏锡打下手，让他锻炼身体，学着抡铁锤和淬炼各种材料，偶尔还教他基本的挥剑和射箭动作。
苏锡看看窗外隐隐约约的红光和黑夜中模糊的大雪，闭上眼睛，明天还有正事。
那是用人的血点亮的灯，所以才会发出红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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