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重九从背后轻轻搂住杨氏的腰身,用悠长的呼吸和别样的厮磨告诉她,他又度过一关。
杨氏转身,把齐重九汗涔涔的额头按在自己胸口,那里有一片不同于周围的晕红。
这是一个救过他命的女人,一个处处为他着想的女人,是却又不是他的女人。
累月经年的使用,粗木桌面已经是溜光水滑,桌上放着两菜一汤,一碟大酱,竹编笸箩里盛着八个大白馒头,顶上放着一把嫩白翠绿的大葱。
夫妻伊始,他吃的饭菜只经她一人之手,外出征战,也都是她提起备足了干粮。
干粮吃完的那一天,一定是他回来的日子。
三打集庆之时,他每每在敌人援兵到来之前便领军撤退,本部兵马损失极,众人皆赞叹他是进退有度,冷静从容,其实他只是干粮凑巧吃完了,想回去而已。
杨氏把馒头掰开,递给齐重九一半,自己也拿起筷子,和他一起边吃边聊。
“咱家的蒜瓣子种到地里了,今年雨水旺,我又拢了两垄藤藤菜。”杨氏朝他眨眨眼,压低声音声说道:“我还偷偷种了两垄胡豆。”
胡豆伤地,产量又低,齐重九下令禁止种植,但他本人却很喜欢用胡豆打牙祭。
齐重九眉头一皱,浑如平常人家的男子,追问道:“让人看见可咋办?”
“豆子是我种的,你只管踏实吃。”杨氏眼睛一瞪,神采飞扬。
齐重九嘿嘿一笑,夹起一筷子蒜瓣炒苋菜放进嘴里,美美地咀嚼着,临了咬了老大一口馒头,合着咽下去。
龙湾大战前夕,双方军力相当,而汉王占据江河地利,且部下擅打水战,若顺江而下,将成破竹之势。
有人劝说齐重九避其锋芒,放弃应天,而邵戎一派,驻守在青阳、竹阳等地的赵继祖等人的暧昧不明态度,更令他心生不安。
若是他撤离应天,赵继祖等人趁机占据,那他岂不成了丧家之犬,数年努力,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若是不走,应天无险可守,恐怕要面临一场血战,大战胜负难料,即便险胜也是元气大伤,恐再有黄雀之祸。
就在他犹豫徘徊之时,他来到后院,看到杨氏弯着腰,十分辛苦地给那些还未长成的蔬菜拔草、浇水、搭架。
“要走了?”杨氏甩了甩葫芦瓢里的水滴,随口问道。
“还在想。”齐重九把篱笆桩往松软湿润的土里按了按。
“去亳州吧!”
“菜怎么办?”
“来年再种吧!”
“别干了,反正也带不走。”
“是我的,我就会好好珍惜,至少今天它们还是我的菜。”杨氏轻叹一说,说道:“虽然不甘心,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齐重九默不作声,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话:“想请妹子帮个忙,给大家伙做顿饭。5s”
往日严肃大气的西华门城楼上,此刻架着十多张面板,杨氏、郭氏连同十几个农妇正在用擀面杖擀着面团,一旁支着与面板对等的大锅,火烧的正旺。
留守应天的“五翼”都元帅、左右副元帅、元帅同知以及齐重九的亲军“太平兴国翼”副元帅廖安等一干武将陆续登上城墙。
“都是空着肚子来的吧?”齐重九背着手,笑呵呵地问道。
“听说妹夫请客,可不没吃饭那!”
郭氏的三兄,“中翼”右副元帅郭雄,生的尖嘴猴腮,最是精明古怪,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锅盖一闻,嘴里哎呦呦一声,连连赞叹道:“好香好香,咱先尝个咸淡!”
二兄郭英是“中翼”右副元帅同知,铁塔一般的黑大汉,伸手往沸腾的汤锅里一抓,捞起老大一块牛肉,就手撕作两半,一半递给弟弟,一半递给妹妹郭氏,嘴里傻呵呵地说道:“妹子,吃,吃肉!”
郭氏手中活计未停,微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哥哥你吃!”
“妹子,这,这肉,香。”
“妹,妹子,你吃。”
“妹,妹子,你吃。”
“妹”
郭氏无奈,只好随手撕了一条牛肉放进嘴里,然后继续擀面团,郭英见她吃了肉,咧开大嘴,嘿嘿一阵傻笑,转手将拳头大的牛肉整个塞进嘴里大嚼,浑不知热。
人多好干活,约莫择两把韭菜的工夫,只听杨氏喊道:“上桌吧!”
城墙上,正中长桌不算,两边还摆着十二张八仙桌子,桌子中间是葱姜蒜、酱盐醋、三鲜佐料。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人头大的黑瓷碗,碗里盛着油润的宽面,晶莹透亮的汤水里卧着喷香的大片牛肉和几棵带锯齿的翠绿荠菜叶。
齐重九从怀里掏出一只磨得锃光瓦亮的铜壶放在桌上,陆续有人也拿出随身的酒壶放在桌上。
请客吃饭,有酒没酒,是两码事。有酒就有说道,再说在座的哪个不是嗜酒如命。
“有一档子事!”
齐重九起了个话头,众人皆望向他,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两天,我在想大家伙要不要去亳州,想来想去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今天把大家伙叫来,就是想借大家伙的肚子把这事定了。”
“借肚子?”郭雄眯了眯三角眼睛,嘴里吧咋着滋味。
“先吃,一会面该坨了!”
筷子杵齐,须溜面条的声音,张嘴呼热的声音,此起彼伏,杨氏不耐久站,自去一旁歇息,由郭氏领着民妇们传换饭食。5s
空碗收走,摞在一旁,满碗续上,大快朵颐。
在座的都是军中将领,食量奇大,又久历沙场,风餐露宿,吃起饭来,从不多言。
可是,酒喝到肚子里,人就好生事情。
郭雄坐庄,郭英便与邻桌的“后翼”都元帅谷大海比拼饭量,两人已经连吃了七碗,周围的人都为他们鼓劲叫好。
“好了好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莫要意气用事,吃坏了肠胃,骑不得马,怎么打仗!”
昔日的拨浪鼓商贩汤二六,如今的“前翼”都元帅汤信汤镇鼎出言劝道。
谷大海向下咽了咽,赌气似地把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下去,把大碗掷在桌上。
“都吃饱啦?”齐重九问道。
“饱啦!”众将抬抬手作回应。
齐重九拍掌三下,只见城楼两侧冲出许多顶盔掼甲,手持刀枪的士兵。
众将心中一凛,纷纷站起身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望向齐重九,不知他此举所谓何意。
最先是郭雄嘴里发出喋喋的怪笑,说道:“妹夫,你这管着吃饭,还管着饭后消遣,好,安排的好啊!”他一抖袍袖,隐隐按着腰间匕首。
郭家哥两个是齐重九的死忠,这一点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郭雄亮匕首的用意并非针对他,而是向他暗示,他已经准备好动手了。
“三哥别误会,我对大家伙没有恶意。”
齐重九指着两边列成方阵的两百名士兵,对众将说道:“他们没有一个是我的人。”
他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桌子上,对士兵们喊道:“告诉他们,你们是谁!”
“我父杜四一,原是‘前翼’周帅麾下,任右哨步兵营总旗,六年前战死应天城下!”
一面孔稚嫩的士兵从队伍中走出来,大声问道:“周帅可还记得我父!”
“前翼”左副元帅周德旺点了点头,说道:“当年陈兆贤跨江堵截,若不是你父替某挡了一箭,怕是某家早已入土,孩子,你”
不等他说完,又一士兵走出队列,把长枪往地上一顿,大声说道:“我父王两二,原是‘后翼’王帅麾下,任中军帐前巡哨,六年前战死应天城下,王帅可还记得我父!”
“后翼”左副元帅王宁上前一步,说道:“自然记得,你父是本帅同乡,按村里的辈分,本帅该称他一声叔。”
“我叔陆十一,原是‘龙虎翼’蒋帅麾下,任骑兵权勇,今年伤重不治”
就这样,一个个将军被一个个兵点名,众将惊叹之余,纷纷猜测齐重九将这些昔日的麾下故人子侄召来,用意为何。
杨氏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一排做面条的民妇,说道:“她们的丈夫、兄弟、子侄都曾经在你们的手下效力,也都是死于六年前的夺城之战。”
“我说借大家伙的肚子把事定了,其实方法很简单,咱们数数面碗,数数大家伙一共吃了多少碗面,单数是留,双数是走,全凭天意,如何啊?”
众将默然,齐重九接着说道:“数碗之前,我还有件事想跟大家伙商量商量。”
“俞帅、郭帅、张帅皆是为应天而死,咱们要走,是不是把他们也一并带走,依着陈九四的狠毒心思,他是不论死活,绝不放过的。”
齐重九看向已故的龙虎上将军俞廷玉的两个儿子,“秦淮翼”水军元帅俞通海、俞通渊。
“不秃不毒,陈秃子真忒娘的可恶,将来一定要杀光他全家!”
有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齐重九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他幼年出家为僧,如今身在高位,最忌讳别人在他眼前说“秃”、“光”、“僧”之类的字眼。
“也只好如此了。”俞通海与弟弟对视一眼,如是说道。
“三打集庆,死了不少兄弟,他们的身后事不能不妥当安排,如果陈九四占了应天,挖坟掘墓,以此要挟,那时人心涣散,百姓们说咱们贪生怕死,不顾昔日袍泽兄弟,必遭天下人耻笑,这笔污名怕是永生永世也洗不掉。”
杨氏轻叹一声,眼中有些湿润,声说道:“眼前这些孤儿寡母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现在又要颠沛流离,衣食无着?”郭氏扶着她的肩膀,偷偷低头抹着眼泪。
有一百户打扮的年轻士兵走上前,单膝跪地,大声说道:“阿爷叔伯生时,在各位大帅手下效力,可恨我等当时年幼,不能与阿爷叔伯并肩作战,阿爷叔伯战死,身归大地,魂归天上,今我等长大成人,若不能护卫坟茔,免遭戕贼,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对齐重九一抱拳,说道:“大帅,我等皆是自愿入伍,陈九四不来便罢,他若敢来,我等必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护卫鸡笼山,恳乞大帅钧令,赐我等番号,纵使身死,不做无名之鬼!”
此时,两百名少年士兵皆是泪流满面,却一个个紧咬牙关,闷不出声,只把手中长枪握得格格作响。农妇们也都忍不住掩面而泣,悲不自胜。众将看在眼里,心里也都不是滋味。
“鸡笼山上功臣庙,鸡笼山下英雄冢,十里松阴皆忠骨,红霞清风有义气!”
齐重九吟罢,沉声说道:“尔等皆是忠义之后,本帅便把这天地间最珍贵的两个字赐与你们,即刻起你们便是‘忠义’护灵军,身死名存,永垂青史!”
“谢大帅赐号!”两百名少年士兵齐齐跪倒,长枪直指青天。
齐重九转身,对众将说道:“数碗吧!”
“还数什么碗,下令备战吧!”谷大海一拍桌子,大声吼道。
“不错,应天是咱们兄弟一刀一枪打下来的,现在陈九四不费一刀一枪就能得到它,凭什么,你们甘心吗?”
“陈九四占据应天,难保他不会与金狼军联手,到那时,四方合围亳州,大家伙又能逃到哪里?”汤镇鼎说道。
红霞满天,映得众人脸上一片血色,火云层叠,自有一番别样的诡异壮阔。
齐重九上前,抽出百户的腰刀,往自己掌心一划,而后把手掌按在城垛上,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嘴里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备战!”
“备战!”众将皆抽出随身匕首,沥血明誓。
“备战!备战!备战!”
大风起,长枪如林,旌旗猎猎,他回首,瞧见她笑靥如花。
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九脊大殿里的石佛像,便是参照她的面相做的。
他要她光芒万丈,受众生敬仰,万人膜拜!
他要她成神成仙,永无痛苦!
“嘶”
杨氏眉头一皱,齐重九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钻到桌子底下,轻轻地脱下她的鞋子,解开特制的罗袜。
杨氏的双脚肿胀异常,黄亮透明,仿佛用一根针扎下去,便会流出一泡水来。
“不打紧的,敷过药了。”
齐重九替她把袜子、鞋子穿好,重新坐在凳子上,抓起馒头,继续吃饭。
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干净的人,至今日仍是为他守身的处子。
国公府地下,好大一片地方,点着大腿粗的牛油巨烛,铁铸的桌案背后坐着一个身材雄壮,面戴铜甲的红衣男子。
周文英把一卷血淋淋的人皮丢在桌案上,说道:“诚王的奸细。”
“这是半年来第四次了。”面具背后,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又没外人,脱了吧!”周文英一边倒水,一边说道。
红衣男子抚摸着脸上带有繁复花纹的面具,轻柔地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白嫩的肌肤,他摇了摇头。
“得,今天还有一档子事,本不属你的管辖范围,说给你听听也无妨!”周文英把杯子放在桌上,说道:“醉仙楼的白虎跑出来了,跟谢二丫有点关系。”
“她没事吧?”
“让人救了。”
“男的?”
“笑话。”
面具背后传来如老虎低吼一般的声音,周文英一笑,说道:“他是刘柯的弟弟。”
低吼声嘎然而止,强悍如他,听到刘柯二字,也内心生寒,语气收敛许多。
“武将是安排好了,那文官如何安排?”
“有他。”
齐重九扶着杨氏,走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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