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启二十三年。
又是一年初春开。
庭院里,最中的这株紫缨花树下,两人共坐一处席座,喝着酒。
“这么多年,你倒是看着一点儿都没老,”成洛初微微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淡淡瞥了一眼对面的人,不无玩笑着道,“就你现下这模样,怎生看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家私下里都说,你怕别不是个神仙,都不老的来着。”
说着,他看着面前的人,举杯,一口饮尽,看着看着,不由生出几分恍惚:“你现下这般气质模样,看着倒是愈发地像他了。”
“我本就是兄长的胞弟,像,不是应当的么?”闻言,陈清河不置可否,把玩着手中的玉杯,看着,若有所思。
“誉澜那孩子也是啊,越大,就越像他的母亲了。”成洛初些微敛眸,似是想到了什么,些微轻叹道,“这帝京里的人,眼睛也都是最尖不得的,私下里的那些个风言风语倒是一直都没给断了个干净。”
“不过,”说及此,他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誉风那孩子倒是看着越发地像——”
他看向陈清河,语调微深:“楚誉的样貌,虽然这么多年了,我多少也还是记着,可不是这般的。”
“你心下不是有了答案么?”陈清河淡淡瞥了他一眼,提手,再给自己斟了一杯甘风酒,“你要再来点么?”
“满上。”成洛初举杯,若有所思。
“行了,也别在意这些个事体了,”陈清河摇摇头,轻声,“都已经过去了,再去追究,又有什么意思呢?”
“宫里的事,你怎生说?”成洛初望向他,目光微深,“我看着这回,容澈怕是想要册立她为帝后了。”
“不过是一个模样一般的傀儡罢了,”陈清河淡漠道,语气微冷,“若非为着昔年兄长的交代——”
“混合着兄长旧时的器物,以星流木雕出的人身,根本就不是她。”
他的眼神很冷,如同泛着寒芒的锋刃。
“这件事,你还是不肯放过去。”看着他这般模样,成洛初些微叹了口气,仰首,望着翩落而下的紫缨花瓣,轻声,“都没想到,容与走了,大家却是走到了今日这般。”
“还是没有卓言的下落么?”顿了顿,他似是想及了什么,再问了一句。
陈清河摇了摇头。
昔年,他们将陈容与的尸身运回帝京。其后,卓言却暗中瞒着所有的人,带着她的身体悄然地离开了这里,去往了不知何处地方。
此后,他们一直试图追查下落,但——
却都是一无所获。
所以,如今的墓碑,不过只是个衣冠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喝着酒,漫不经心地回顾着先时的那些时日。
“父亲。”后处传来少年的声音。
“哟,清与来了?”见到来人,成洛初稍许挑眉,视线瞥到了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的精致糕点,好笑着道,“是你母亲让你送过来的?”
“承。”陈清与点点头,走至旁处,将东西从容放下,摆开,随即看向旁处端坐着的人,沉声,“父亲,言国公将今岁的礼物送来了。”
“嗯,”陈清河稍许颔首,抬眸,看向他,沉声,“我布置下去的那些奏疏,你看的何如了?”
“已经大致地看了七八,”陈清与颔首,应言,“余下的,我会仔细看。”
陈清河点点头:“晚上我再同你细讲。这处现下无事,你且先下去罢。”
“承。”陈清与应声,转身就退了下去。
“啧,”成洛初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再望了陈清河一眼,不由感叹道,“你和宁芳的这儿子,这行事作风上,倒是一如既往的你们陈府的风范。”
“若是照你这般说来,誉澜岂不是更像?”陈清河挑眉,“他的性子,可是比着活脱脱昔年她的模样。”
“是啊,”闻言,成洛初稍许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不打算让他进这朝堂上,他的性子,和她一般,本都是不该涉足这般风云诡谲的。”
“这选择权,最后,还是当交到他自己的手里。”陈清河看着杯子中澄澈的酒液,些微敛眸,“他和兄长一样,表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可,心下的想头,却是比谁都更要明白。”
“真的是血脉呢,”成洛初忽地轻笑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首,伸出手,接了一瓣飘落而下的紫缨花瓣于掌心之中,轻叹,“却是不知道,誉澜这孩子,会不会走上同他一般的命运。”
顿了顿,他稍许低下头,看向他手指上戴着的那个墨黑的看不出何许材质的戒指,轻道:“这戒指,从她去世后那一年,你就开始戴着,这些年我瞧着下来,你倒是一直不曾摘下。”
“她留给我的东西,我自然,都是要守护好的,不论是这陈府,还是旁的。”闻言,视线停留在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司克石戒,陈清河些微垂下眸子,淡然道。
抬手,随意地在盘中拣了一块糕点,成洛初送入口中,细细嚼着,若有所感:“现下,除了每年他的死祭,都瞧不见你亲自下厨为膳了。”
“今年也快了,”陈清河仰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看着风吹过后似是下雪般华美纷落的紫缨花瓣,轻声,“除了她,此生,我是再不会为得旁人为膳了。”
“……”沉默着,没有答话,成洛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容与,你死后,很多事情,或许,既是在你的意料之中,但,也有很多,是出乎你意外的罢。
“今岁祭日,将他们都找来罢,我好生地为得一桌菜色。”望着这堇紫色的紫缨,陈清河忽地开口道。
“全部都找来?”成洛初玩味笑道,“我们下去的那些辈们,也都带来?”
“谷予冉,兄长昔年在书琅阁的时候,同她关系很是不错。”陈清河淡然道,“不过,我倒是不曾想到,她后来,竟是会和言珣这闷性子在一起。他们的儿子也是,和父亲还真是一个性子的,就相貌上,那双眼睛,还像着他母亲几分。”
“行了,言珣当年也就这个样,言溪这闷性子,以后我叫誉风那孩子在书琅阁里同他多说笑些就是了。”闻言,成洛初好笑着道,“现下这书琅阁里,可没有哪家的孩子是和誉风说不到一处去的。”
“誉风和誉澜,长大了倒是差得愈发地大了。”不置可否,陈清河些微叹了一句,执起盘子里一个铰成了紫缨模样的糕点,送入口中,轻轻嚼着,“兄长名字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取错。一个就和静水一般,一个,却是和自由的风一样。”
“行了,今岁她的死祭,我会安排着将他们都给找来的,”成洛初起身,转身走出,声音远远传来,“咱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固执性子啊。”
“……”望着远处他离去的身影,陈清河些微颔首,看着自己无名指上这枚纯黑色的司克石戒,抬手,轻轻地抚在其上。
自然是必须要带着的,不然——
他起身,抬袖,忽地出得的徐徐微风,吹落下漫天的淡紫色的雪。
紫缨——
他忽地想起了昔年自己初见她,被她调到身边作书童时,就是在这株花树下,她同自己讲得的那个关于紫缨的传说。
紫缨,仙逸,魂棠,楚夏——
传说里,那些人物的命运——
“容与,陈容与。”他忽地轻声道。
“我会一直等下去,不管多少世,哪怕你轮回了多少,我都一定会再找到你的。”
定定地说着,他似乎是在立下一个何许的誓约。
那双曾经让她觉着如上好宝石一般的琥珀色的瞳子,此刻却流转着,变为了深沉的血红色。
是会让人觉着不安的血色。
他阖上眼眸。
一片花瓣轻轻地飘落,恰巧地覆盖在他的眼眸之上。
不死——
她说过,永生,是对一个人而言最大的惩罚。
可——
他就是不想放手。
那时候,在和光居里,他解开的那个匣子里,同着水玉简一起的,便是一个特殊质地的罐子,而里面盛放着的,是血。
旁处放着一张很古旧的纸张,上面记录的文字,清楚地说明着这血的来历。
那种他以为只会在传说中存在的特殊种族,不是灵族,却也是不同于人族的存在。
日行血族。
能够自由地在日光下活动的血族,可以依靠进食人类的食物存活,但,却也存在着所有血族统一的共性——
嗜血。
所幸——
他能够依靠这个司克石戒进行克制。
在她的尸身和卓言一道消失的那日,他做下的这个决定。
他要继续活下去,等待着她的再度转世。
不再是她的家人,而是,其他的任何可能的身份,哪怕是一个陌生人,也好。
等待在这无尽的时间的洪流中,他会一直这般守候下去。
直到,找到她的那一日。
不论,那一日究竟有多远。
文启二十八年冬,容朝誉相陈清河亡。据称,其于前往遂州途中,江上忽起大风,狂风倏忽而至,同船者皆畏惧,见誉相不慎落水其下,欲要出救,然风雨愈重,竟不能行。
深江寒水,尸身难起,众人皆莫得技法,唯设衣冠冢为之立。
帝京有旧人叹,昔年其兄亦是落此寒水,今逢此等变故,实为天意难料。
后帝京茶馆食肆,说书人谈陈府二位誉相,莫不言此事,众皆为之叹惋。
陈清河之子,陈清与,出任容朝二任誉相,辅佐陈帝,共开盛世。
陈家兴盛,为容朝大族。
后容朝帝王更替,陈家终不曾倒,虽素得帝信宠,然终克勤克俭,秉正为公,谨受家规,唯娶一妻,子嗣绵续,断无家中内乱之闻,朝中上下,无不服者。
后世坊间有闻,曾有樵夫于山中得见世外高人,观其相貌,惊为天人。后入得帝京,观得凌凤阁上容朝重臣画像,直呼自己所见者为誉相陈清河。众细细问之。遂得言,誉相恐为天人者。
诸多传奇,史书野记多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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