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内间。
“见到他们了?”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商沈仪头也未回,只是如此轻声道,“我前几日才去看了看,同着先时倒是分明长大了许多。”
闻言,陈容与些微勾起唇角,走入,在这处桌子的一处位子上随意坐下,看向旁处紧挨着自己的他:“孩子长身体,本就是这个时候最快的。”
“歇着喝盏茶罢。”傅云澜将一处茶盏轻轻推到了他面前,“今岁才自和光居里得着的千秋岁,想来你在伽云那些日子,都是不曾得着品得这般茶水滋味的。”
不置可否,端起茶盏,启开茶盖,自然地抚过盏口边缘,鼻尖翕动间,自然地便分辨着茶水间升腾而起的热汽里带出的气息,陈容与些微垂着眸子,语气间几分安适意味:“你这水,原先在其中掺了冰茉莉煮开的?”
“冰茉莉同着,最是辅助千秋岁的味道,”傅云澜稍许抿了一口自己面前放置着的茶盏里的水,淡然答话道,“想来当是于你得着些许助益的。”
“清河和卓言呢,怎生不见他们二人?”轻晃着杯中的茶水,陈容与问道。
“他们现下,当是还在宫里同着容澈处理事宜罢,”左昀自盘子里拣了一块做得极为精致的樱色的糕点,答话道,“似是在为着商量你此行回来后封赏的事宜。”
“不是说了不必么?”闻言,陈容与却是几分无奈地轻笑起来,“我自己便都无妨,他们两人,倒是不肯的了。”
“这次伽云归顺我们容国的事体,你在其中出了多大的心力,容澈自然不会不知道。”商沈仪继续看着自己手里的这份折子,同时说话道,“就是你自己不愿得着封赏,言珣他们也是不肯依的。现下,言珣、明予和着他们二人,应当都是在宫里商量这事体。”
“约摸着再三日的工夫,当是能够定的下来的了。”傅云澜自然地接上了话,道。
“今岁的春宴,你们可预备着参与么?”忽地,左昀看向他们,沉声道。
“春宴,”提及这个,傅云澜神色依旧淡然,语气从容不迫,“若是得着了帖子,就是单纯为着王后的身孕,我们也是没能有理由不去的。”
“今岁的春宴,想来,除却了昔年那般的仪礼外,还顺带着为了庆贺王后有孕之喜。”商沈仪微微颔首,也是附和地开口道,“前些年事情繁多,这春宴也都被足足托了好几回,今岁的这次,正经说来,可是容澈登基后的第一次宫廷大宴,想来自当是会办得格外隆重些。你我,必定都是免不得的。”
“容与,那你去么?”左昀看向他,问道。
“自然是去的,”陈容与稍许勾起唇角,弯得恰到好处的弧度,“毕竟是这般的宫廷大宴,我们若是不去,岂不是要予了外处那些人君臣不合的隙处去说碎子话了?去定是要去的,而且,还更要装扮得隆重些。”
却不知是想及了什么,他眼波一转,几分玩笑意味地看向他们三人,好笑道:“别人却就不言论了,这春宴本是为着何许的目的,你们心下可都是有数的。这次,若是王后有意替着你们商量婚仪之事,你们可预备何许?”
“现下事体繁杂琐碎,我却还是待着之后时日再论罢。”傅云澜很是云淡风轻的姿态,“何况,婚仪之事也不急在一时。如今朝政繁忙,我容国现下才并下了北云和伽云两处之境,尚未彻底稳定局势,待得全部都安宁下来了,届时再商议,也不迟。”
“事体若是要去寻,这辈子却都是做不得完的。”闻言,陈容与几分好笑着揶揄道,“现下朝堂局势,新人已起,十伯气焰收敛,容澈治理清明,若是于我瞧来,却分明便是再安宁不得的。若是为着你这般的话,何时才能算得上是商量婚仪的好时候?”
“何况,你现下的岁数,可是不算得了。”顿了顿,他笑道,“你且放眼看去,同着你这般年纪的,帝京里昔年的那些公子哥儿们,可是早早地都有了孩子。”
“你这般,莫不是要拖到三十再论么?”
“反正身边不还有一众相似情况的人陪着我么?”不置可否,傅云澜些微扬眉,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旁处的二人。
情况相似的两人,商沈仪、左昀:“……”
今岁的第一场雨,带着似是要将这处大地给悉数冲刷殆尽的力度,噼里啪啦地刷打在琉璃瓦上。
偌大的王廷里,是无数雨水的足迹。
书房内生着清新醒神的香,萦绕在空气中。
“许久未见了,楚清。”看着面前之人,从容入座,陈容与些微地勾起了唇角。
“原是当我同你这般先说的。”抬眸,对入他深褐色的眸子,容澈也自然地弯起了唇角弧度,“确然是许久不见了,容与。”
“容与有幸,不负王命而归。”陈容与微笑。
“这次伽云之处能进展得这般顺利,我着实是不曾料想到,”提及此,容澈面上也是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讶异的神色,“可见,有你一人之材,足以当得我容国大军千军万马之势。”
“王上这般,便是过分赞扬于我了,”陈容与颔首,些微垂着眸子,轻声,“听闻,清河他们同王上却是在商议着我的封赏之事?”
“承。”容澈点点头,沉声答言道,“以你在北云、伽云立下的功劳,单单是为着一个誉相的位子,本就是不够的。再者说来,我们容国之所以能够拿下安国那些城池,明面上虽是为着得了西城侯之军的缘故,但,实则也有着你于北处牵涉西凉主力的功劳。这许多功劳叠着一处,你本便是当得的。”
“王上,我已然是容国誉相,这个位子,算来也能说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就是足够的了,若是再得着更多的封赏器重,只或,到底是会失了这朝堂上的平衡偏颇。”陈容与对上他的眼睛,淡然道,“一方势大于过,总是不合的。何况,王上宠信爱重于我,未尝,不会使得我入得他人眼中之刺。”
“帝王平衡谋略之道,这些我自然都是明晓的。”闻言,容澈凡是轻笑了起来,自窗户望出,看着外处滴答打落的雨水,轻声似叹,“帝王将相,素来难得其和,一方势大,总会不可避免地损及另一方。若是彻底失了平衡,若想再要扭转棋局,便是难上加难。于帝王者,此处,最要谨慎。心腹虽可信可用,可若权势过大,难保不起异心,遂当再度重重设防,如此,高位之上,一人独座,掌天下之权,却亦是享得天下至高寒凉寂寞。”
“……”静静地听着,片刻,陈容与看着他,沉声,问道,“既然王上都明白,为何,却仍旧要执意如此呢?”
“容与,帝王家素来都是最为寂寞的,便是自己的枕边人,有时候,也很难做到全部的信任。”似是想及了什么,容澈目光渐许悠远起来,“到了那般时候,就连男女之事,都不再只是单纯地出于情爱,而是为着其后各自的利益纠葛,这不是很悲哀么。身为天下的至高者,却始终都不能拥有一个真正交心的人,仅仅,怕是只是一个寻常的朋友。”
“权势和金钱,这两样东西,最是能够腐蚀常人心智的事物。”陈容与淡然接上他的话,道,“君王的位置,更便是这两样共同造就的地位。没有人能够绝对地保证自己于此无意,除非,他是真的确然不在于这些所谓的名利。”
“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乱;无乱,心则静。心气端和沉宁,便可从容视之。不过,”说着,他轻声叹了口气,道,“这般的人,轻易也不会入得官场之上。便是入了,也太过容易招致他人的猜忌妒恨。”
“说来,我的父亲,便正是如此。”
“……容与,”沉默着,良久,容澈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想要试着,从头至尾,都能够一直相信于你。就和当年,父王,曾经那般地相信你父亲一样。”
“我不会让你重蹈你父亲的覆辙,而且,”抬眸,看着他,容澈轻笑起来,“你的底子是清明的,但心思上却不会轻易受了他人的算计,这般的你,是不会让自己着了他人的道的。”
“我不仅要封赏于你,更要大肆封赏,”容澈的目光渐许坚定,语气微沉,“我会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是怎样的相信于你。”
“王上就真的不曾担心我会有乱臣谋逆之心么?”陈容与平静地问道,似是完全不晓得这是多么反叛禁忌的言语。
“你若是真的有着这般的反叛心思,此时此刻,我就不可能会在这里了。”容澈轻笑,“昔时那般的路你都同着我一道走过了,今后,自然就更加不会。”
“而且,容与,你且不是忘了,你于我,还有着救命之恩。”他定定,沉声道,“单只是为着这个,你亦是足当得起的。”
“那么,王上却是打算何许封赏于我?”陈容与对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侯位,抑或是国公之位?”
“王上,”顿了顿,他道,“我恳求,将这封赏,惠于他人。容与誉相之位,已然足够,再不消更多。”
“你是想要我赏赐于清河?”容澈立时便明了了他的意思,“罢了,他既是入了你陈家宗祀,自然,也就是你名义下的胞弟,由他替你承了这封赏,倒也不算为过。”
“容与,此处便承谢过了。”陈容与些微颔首。
容澈忽地敛眸,道:“容与,你却真的不打算么?”
“……”知晓他的意思,陈容与起身,俯身,从容行礼,“容与此生,唯愿能为容国操劳一生,儿女之情,却是再不做打算的。”
“罢了。”知晓他的性子,若是定下了的事体,断是再难改了的,容澈也只得轻叹一声,道,“既是如此,这到底是关乎你自个儿的事,且再仔细思虑者罢。”
“承。”陈容与起来,对上他的视线,“那臣便告退了。”
容澈点了点头。
“……”他的身影逐渐远去了。
外处的雨水声却是半点不减。
“……”看着自己书案前这封折子,容澈忽地蹙起了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他的梦境里,总是会出现奇怪的景象。迷迷蒙蒙的,是男女纠缠绵密的春梦。
虽然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谁,但——
刚才,见到容与的时刻——
为何,他总隐约地觉着,那人的相貌,却是似极了容与?
是他的错觉么?
有些疲惫地阖上眸子,他揉着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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