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看清了,那一瞬间,面前之人睁开眼睛时,瞳孔,那转瞬之际的变色。
堇紫色的双瞳,隐隐闪着银色的光华,像是盛放着的花,美得让人炫目,然后,一瞬间枯败,再度恢复先时的深褐色。
甚至于时间太快得让人忍不住恍然,自己方才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一种错觉。
“……容与?”试探着,他再度轻轻问了一声。
“我怎么了?”陈容与抬首,有些茫然地直视上他的眼睛,“我刚才,似乎被一只光蝶咬了一口,然后,就瞬间没了知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没有知觉?”楚誉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试图看出任何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作死么?”定定地对视着楚誉的目光,片刻,陈容与启唇,声音微凉。
“……”是他没错了。
垂眸,注意到自己身上微微透出的光华,陈容与稍许地蹙了眉头,旋即又纾解开,轻声道:“罢了,走罢,这莲妃墓,却不知前头还有何许在待着我们呢。”
“然。”
“这神奇,”空荡荡的走廊上,楚誉握着他的手,不住好奇地看着他,“你说你出去了还能这般发光么?”
“……要不换你来试试看?”陈容与斜昵一眼。
“身体有感觉什么异样么?”楚誉收敛了玩笑神色,看向他。
“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陈容与摇摇头,却是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
那些光蝶,倘若不是他所料想的弑魂蝶,那么——
又会是什么呢?
“你看过的那许多典籍上,可有见到过和弑魂蝶很相似的同种?”楚誉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又不是神族中人,这些东西,我偶尔见着,那便是意外了,哪里能当真全部都晓得清楚?”陈容与好笑道,“那弑魂蝶,也是为着格外有几分印象,是而才这般记得分明。如此看来,错了倒也好,若当真是那弑魂蝶,只怕,你我都要葬身此处了。”
顿了顿,他看着身侧之人,轻笑:“你不是说,自己是水音之脉的上古神族后裔么?怎生,你却没有翻阅过你们一族流传下来的相关文籍?”
“……”楚誉瞥开视线,嘟囔着回答道,“那些东西有倒是有,不过看起来太累了,没兴趣碰。”
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陈容与语气略多了几分调侃:“这次回去,你若是得了闲,还是多看些罢。神族的能力,那可不是寻常人可以轻易想象的。你若是能好好地发掘出来,或许——”
“一统天下?”楚誉挑眉。
“……死了你这念头罢。”陈容与语气淡漠,“只要我是容国右相一日,没可能的。”
“你还真是开不起——”楚誉收回眼神,看向前方,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止住了自己的声音——
无比空旷的空间,无数燃烧着的,就像是海洋般的,烛火。
烛海。
“这些是——”走进其间,楚誉瞳孔微微放大。
沉默着,良久没有答言,陈容与静静看着周围这无数燃着的烛火。
手指穿过烛火。
冰冷的。
先时见过了那许多的场面,此时,看着这一幕,楚誉倒是较着平静了许多,沉静开口道:“这些烛火不是真实的,还是,又是所谓神族的遗物?”
“凡为火者,予光予热。这些火是真实的,并不是拟造出的眼睛虚像,只不过,却是冷火。”陈容与轻轻叹了口气,“我现下愈发觉着,真是不该把你牵扯入这件事里的。”
“这些冷火,有问题?”楚誉说笑着,同时轻松姿态地耸了耸肩,“不过我也无所谓了。方才这一路,被你说的那么惊险,然而真过来的时候,不还是多少事都没有么,可见,还是自己容易慌乱了阵脚。”
“这些冷火并没有什么危害,”陈容与垂下长长的睫翼,轻声开口道,“但它们的用处,却是让我不得不多想些其后的用意。”
“怎生说道?”楚誉接话。
“火之为热,乃是自然。冷火,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有的,这些烛火,只怕这几百年来,一直都安静地燃烧着,从来不曾熄灭过。”陈容与对上他的眸子,沉声,“这些,若我想的不错,应当是与神族相关的灵火。不过,却是用来归魂的。”
“归魂?”楚誉皱眉。
“人死后,按着说法,灵魂便会沿着通往冥界的黄泉,逆流而上,到达往生海,直至再度开始新的轮回。在这段黄泉路上,人的记忆会被两边盛开着的曼珠沙华吸收,最终,大部分人的记忆都会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彻底归为空白。那些记忆,就会被封印在一朵曼珠沙华中,烙印在魂体上。”
“再度转生的灵魂,不会记得自己的前世,但是,只要能够将灵魂中的曼珠沙华烙印重新启归,记忆就能够再度回溯,也就是所谓的,归魂。或者,确切的说,是回归,那个曾经世代的自己。”
“这些冷火,共同构成了这片烛海,也便相当于,是一个很特殊的阵法。只要那个被认定的人进入这里,过往的记忆,就会自然地回来。”
“莲妃?”楚誉安静地听着,至此,侧头看向他,好奇道。
“这就是那位安帝的心思了,我并不能得知。只是,我不知道设计这座墓的人,能够在这沿路上布置下这重重神族相关的机关阵法,究竟,是什么来历。”陈容与目光微凛,“神族寂灭已成过往,余下的神族,也不会再轻易地进入人世。”
顿了顿,他看向楚誉:“这位安帝,和你一样,也有着所谓的神族血脉的传承么?”
“云氏一族,”楚誉认真在脑海里思忖着,最终还是没能得出答案,只得无奈道,“好罢,我得承认,这个,我就真的不是很清楚了。”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楚誉好奇道:“那这些烛火会熄灭么?”
“等到了那个人,就会熄灭的。”陈容与淡然,“这些冷烛,本就是为了归魂而设。这么大的阵面,看来,这位安帝,是希望那人,将过往的一切,都尽数想起。”
“……还是赶紧过去罢。”陈容与将他的手攥紧,向前走去,“不该在这些事体上误了工夫的,找到天炎焰莲,才是正经事。”
“哎哎哎,慢点啊——”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静静燃烧着的烛火,一盏盏的,熄灭下去。
燃烧了百年的光亮,在这一刻,彻底归为寂暗。
烛暗。
“第一关是尸阵,第二关是蝶夜,第三关是烛海,我们这想取个天炎焰莲怎么就这么多事呢?”楚誉随着他一路走着,嘴上一点儿都不肯安分,“容与,你说这第四关又会是什么?”
“我希望就是天炎焰莲。”陈容与面无表情。
“最好就是这样,不过,我总觉着这个安帝的脑子,或许真的和寻常人不太一样,”楚誉摆摆头,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他如果真的是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够活着回来,这一路上设了这一堆的机关,就不怕把他的那个现世莲妃给不心折腾死了?”
“快回来,回来罢……”伴随着楚誉的声音,脑子里像是忽然间有什么在叫嚣着似的,疼得厉害,脑海里的这个声音,越来越响,又像是带着催眠的调子,在呼唤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楚誉也停下了步子,见他一手托着额头,下意识道,“可是太累了?”
“……”不知缘故的,声音渐渐地又平息下去。
“没事了。”陈容与抬首,微微勾起唇角,试着展开一个浅淡的笑意,“我们还是快些罢。”
“……承。”有些忧切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楚誉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
陈容与微微出了一口长气。
刚进来前也是,自己的思绪,就像是被什么在干扰着一样,莫名其妙在脑海里回响起的声音,还有这一路上的异样——
心底里浮起一个猜测。
希望,不是这样。
来到一扇石门前。旁处显而易见地一个可以按下的机关。
楚誉看了一眼陈容与。陈容与点点头,
抬手,楚誉直接按下了机关。
石门徐徐升起。
!!!
已然见过蝶夜之景,然而,此刻,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两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莲海。
无数盛放着的华莲,从最普通的水莲,到极为稀罕的双夜紫莲、天炎焰莲等,尽数收入眼底。
上方散发着光华的,像是太阳一般,源源不断地给下处的植株提供着光热。
“我的天,要在这山里面开出这么大的一个池子,”楚誉完全看傻眼了,“难怪,会因为这么一座墓就毁了国运。”
“盛莲华海,”陈容与眸中光华微动,望着下处这无数盛开的莲,轻声低语,“这位安帝,还真是打算把溯生之路的一切都给安排齐全了。”
“盛莲华海,溯生之路?”不知道是不是一路上听他说得奇奇怪怪的多了,现下一时间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词,楚誉倒也不再显得那么讶异,只是回过头,看向他,轻声问道,“这又是什么?”
“……”沉默稍许,陈容与望向身边的他,些微地叹了口气,“人蠢,就要多读书。”
“……”楚·无言以对·誉默然相对。
“这一路上,你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的地方么?”顿了顿,低着头,望着下处,陈容与忽然开口。
楚誉有几分不解地看向他,像是在奇怪他怎么问了这么个愚蠢的问题:“一路上都是奇怪的东西,不是到处都是不对么?”
“是啊,都是不对的地方。”陈容与一点点地抬起头,忽地,轻笑起来。是极浅淡的笑意,却看人本能地心下一紧。
“喂,你——”楚誉本能地觉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他的手——
手指在触到衣袖的那一瞬间,却像是流水般地迅速流开,逝走。
落空了。
他直接地跃身跳了下去,径直地向着那处天炎焰莲的方向而去。
楚誉难得地挑眉。
这里,莫不是已经解开禁制,可以用轻功了?
瞳中,沉静地倒映着那袭身影——
动作很快,几乎没有在水上多加停留,也没有将注意力分散到其他那些稀罕至极的异卉上,利落地采摘下了那朵天炎焰莲,转身向着远处的位置回来。
“这就是了?”楚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里这朵莲瓣赤红,却不柔软,甚至有点玉石质地感觉的天炎焰莲,觉得现在发生的这一切还是有点太过魔幻了。方才前来的路上发生了一堆那么些神奇的事情,可现在——
说摘下就摘下了?按照话本子上看来的内容,往往不应当是最后关头才是最致命的机关么?!
“品相很好,不是正常状态下培育出来的天炎焰莲,两百年的时间,两百年中川山的生命活息,这朵天炎焰莲,已经都趋向于玉石化的状态了。”陈容与看着手中之物,不置可否,语气倒很是淡然。
“这玩意,你确定刀子砍得下去?”楚誉半信半疑地看着,几分不信,“这东西你要怎么用?炖了熬汤?你确定火烧得开么?”
“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陈容与伸手,当着他的面,利落地撕开了花瓣,“东西——”
莲蓬中间,赫然,一颗通体火红的珠子,有着玉石般的质感,仿佛是上好的美玉。
“我——”楚誉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行吧,在这座莲妃墓里过了一回,他也算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了,不能大惊怪——
“所以这是什么玩意?天炎焰莲的,内丹?”他半提起眉毛,觉得自己今日果然还是——
脑子有点不够用的感觉。
“这个就是我需要的东西了,”陈容与勾唇,将珠子贴身藏好,抓着他的手转身,“好了,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回去。”
“哦哦——”楚誉愣愣地跟着他。
两人的身影离开。
身后的一切,依旧没有任何的异样。
等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
莲海中的一切,仿佛是瞬间被收割了生命,迅速地枯萎下去,原本还亮着的头顶的光,此刻也无比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一片永寂的黑暗。
“咦,这路是变了吗?”看着面前的走廊,楚誉忍不住皱起眉头。
面前的这条路,和先时的不一样,尽头,隐约渗透出光亮,就像是在引诱着猎物跳入光明陷阱的诱饵。
“这座墓,怕是有着无比强大的总控机关在调动着,”见此,陈容与也难得地稍许蹙起眉头,语气微沉,“我们方才进入莲海,总共不会超过十分钟,但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般大的变动——”
“没事,我陪你走吧,我可是有着神族血脉的人呢,”楚誉忽地稍许加重了几分握着他手的力道,提步,向前走去,回首,粲然笑道,“何况,我比你高,就算是有什么事,还有我先替你当着。”
“……傻子。”
“随你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给出了唯一的道路,也就不需要犹豫了。”
“这样就简单了。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不论前路如何,都坚定地走下去。”
“不害怕么?”
“不是还有你在么?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毕竟,你可是说过,要帮助容澈成为千古之帝——”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于此,但——”
“这也意味着,在完成这个愿望前,你是绝对不会死的,不是么?”
楚誉几分自嘲地颔首,轻笑起来。
“……”就在要彻底走入面前的这片光亮中时,身边之人忽地顿住了脚步。
楚誉几分不解地看向他——
对上的,是那双异常明澈的眸子。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会如此地执著于此,但,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心意。”陈容与认真看着他,语调和神情都是前所未有的真挚,“楚誉,你值得拥有一个珍惜你的人。”
“比如——”楚誉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你真的该对肖亦好一点了。”陈容与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
“……”楚誉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好了,说点玩笑话,免得这一路都让你觉着心神太过绷紧了些,”陈容与清浅笑笑,提步,继续往前走,跨入这片光明,“你好歹还是堂堂的北云国君,而且,现在为止还一个子嗣也没有,你若是随着我一道葬在了这里,我可不好向延辛太后去交——”
“……”瞬间息声。
“怎么了?”落后一步的楚誉还有些不解,走入——
“……”
抬首,是白茫茫的光,白色,亮得刺眼。
面前的,迷宫,无数的镜子堆叠而成的迷宫。
每一架镜子都足人高,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在镜中全身的模样。
“好吧,现在我得认同你说的,这地方,就算出去,也得是不对的出去路子。”楚誉咽了口口水。
无数高高立着的镜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容易带给人一种难言的诡异感,就像是无数多的你自己,从每一个角度的镜子中窥视着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迷境。”陈容与望着面前的景象,声音很轻。
楚誉看向他,似是没有听清:“什么?”
“楚誉,你的方向感怎么样?”陈容与沉声开口。
“不错。”楚誉立刻回答,“但这和现在的这些镜子什么关系?”
“这个迷宫,看样子,就要赌一把我们的运气了。或者——”
“是你神族血脉的那一点足够致命的直觉。”
陈容些微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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